第一章 裂缝里的哭声
风从倒塌的高架桥洞穿过,发出空洞的呜咽。
拾荒者们说,那是旧时代汽车的灵魂在哭,哭自己再也跑不动了。
林珑不信灵魂,她只信自己手里那把缺口镰刀——刀背卷刃,刀口却还能割开锈蚀的钢筋,露出里面黑金色的铜线。
铜线能换面包,面包能让她活到下一个黎明。
她今天十七岁,却早己忘记生日蛋糕是什么味道。
记忆里最鲜明的甜,是三年前在垃圾山下捡到的一包过期棉花糖。
糖粒发黄,带着霉点,她仍一粒一粒数着吃,吃了三天,连包装纸都舔得发亮。
后来她再没见过那种甜,只见过越来越长的灰蚀斑爬上同伴的手臂,见过拾荒队的阿爷夜里咳出半盆黑血,见过城墙上的探照灯像死神的镰刀,划过天空,照出一张张灰败的脸。
此刻,她蹲在第七裂缝边缘。
裂缝是半年前地震留下的,像一道被撕开的黑色嘴角,横贯废城中心。
政府竖了警示牌,用红漆刷着“危险勿近”,但漆早被酸雨腐蚀成泪痕。
拾荒者传言,裂缝深处有旧世界的宝藏:整箱的压缩饼干、没拆封的抗生素,甚至据说有能长出水果的种子。
传言越传越肥,终于鼓动了今晚的冒险。
林珑腰间拴着麻绳,另一头绑在断墙***的钢筋上。
她深呼吸,空气里混合着铁锈、焦油和某种说不清的腥甜。
那味道像一只看不见的手,顺着喉咙往肺里挠,挠得她眼眶发涩。
她吐了一口带灰的唾沫,把镰刀咬在齿间,双手抓住绳子,一点点把自己坠进黑暗。
头灯的光束在裂缝壁上晃动,照出层层叠叠的断层:混凝土、钢筋、岩层,再往下,岩层里嵌着巨大的白色骨骼,一节一节,像被折断的石碑。
林珑心跳得厉害,她想起老人讲的“地龙翻身”——龙死了,骨头嵌进大地,血肉化作河流,鳞片变成城市。
那时她只当故事听,如今却觉得骨头在盯着她。
她咬紧牙关,继续往下。
绳子放完最后一寸,鞋底触到地面。
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某种柔软、温热、带着弹性的东西。
林珑僵住,低头,光束照出一层暗红色的薄膜,像剥了壳的鸡蛋,却在微微鼓动。
薄膜下隐约有光,一闪一闪,如同心跳。
她想后退,却发现鞋底被黏住了,像踩进滚烫的麦芽糖。
“别吃我……”她下意识呢喃,声音在裂缝里碎成回声。
回声未落,薄膜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喷出一股腥甜的雾气。
林珑眼前一黑,头灯被打湿,光束变成血色。
她慌忙用袖子去擦,袖子却沾上一团透明的黏液,冷得像融化的冰。
就在她抬手的瞬间,薄膜里钻出一个东西——那东西不过巴掌长,通体乳白,像一截剥了皮的香蕉,却生着六只细小的足。
它没有眼睛,头部只有一道裂缝,裂缝张开,露出里面环状的细密牙齿。
牙齿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竟有种诡异的美。
它抬起头,裂缝对着林珑,发出“吱——”的一声,像刚出生的猫崽,又像指甲刮过玻璃。
林珑浑身汗毛倒竖,镰刀横在胸前。
她见过变异蟑螂、见过毒蟾蜍,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生物。
那小东西却不怕镰刀,它蠕动着,顺着她的靴筒往上爬,留下一串透明的脚印,脚印在空气中迅速凝固成细小的晶丝。
林珑想抖腿,却发现身体像被定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爬到膝盖,再爬到腰间,最后停在她的掌心。
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像被针扎。
她低头,看见那东西用牙齿轻轻啃她的茧皮,啃得极轻,仿佛在品尝。
血珠渗出来,乳白的身体沾上一点红,竟显出几分羞涩的可爱。
林珑不知哪来的勇气,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它的背。
背脊冰凉,却带着心跳的频率——咚、咚、咚,和她的脉搏渐渐同步。
“你……也饿了吗?”
她小声问。
小东西歪了歪头,裂缝里伸出一条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指尖。
那触感像一片羽毛拂过,却让她鼻子发酸。
她想起自己口袋里有半块干硬的面包,掏出来掰下一粒屑,放在掌心。
小东西扑上去,牙齿像磨盘,眨眼就把面包屑磨成粉末,再吸进裂缝里。
吃完,它抬起头,又发出“吱”的一声,这回音调上扬,竟像在笑。
林珑忽然觉得,裂缝没那么冷了。
她蹲下来,把面包全部喂完,最后连包装纸都撕成碎片喂给它。
小东西吃撑了,身体鼓成一个球,懒洋洋地躺在她掌心,裂缝一开一合,像在打嗝。
林珑用指尖逗它,它就用舌头卷住她的指尖,轻轻拉扯,像孩子在撒娇。
就在这时,裂缝深处传来“咕噜噜”的闷响,像巨兽的肚子在叫。
地面开始震动,暗红色薄膜剧烈鼓动,裂缝周围渗出更多黏液。
小东西突然紧张起来,六只足死死抓住林珑的手指,发出尖锐的“吱吱”声。
林珑意识到危险,她抓住绳子,想往上爬,却听见头顶传来枪栓拉动的声音。
“下面的!
听见没有?
把找到的东西扔上来!”
是拾荒队的头目老疤,声音像砂纸磨铁。
林珑抬头,看见裂缝边缘探出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枪口后面是贪婪的眼睛。
她下意识把小东西护在掌心,背过身去。
“什么也没有!”
她喊,声音在颤抖。
老疤冷笑,枪管朝下点射,子弹打在薄膜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薄膜被激怒,鼓动得更快,裂缝深处传来“咔啦咔啦”的骨骼错位声。
林珑知道不能再待,她把小东西塞进贴身口袋,抓住绳子拼命往上爬。
小东西在她口袋里拱来拱去,最后探出半个头,裂缝对着外面,发出一声极细的“吱——”。
那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
老疤的脸扭曲了,他看见了小东西,眼里爆出狂喜的光。
“变异种!
抓住它!”
他吼。
枪口下移,子弹追着林珑的脚后跟咬。
林珑咬破嘴唇,血腥味让她清醒。
她腾出一只手,掏出镰刀,割断绑在腰间的绳子。
身体失去支撑,首首坠回裂缝深处。
风在耳边尖叫,她抱紧口袋,闭上眼,等待撞击。
预期的剧痛没有到来。
她落在一张柔软的网上——那是无数晶丝交织的网,刚才小东西留下的脚印竟长成丝线,织成一张兜床。
她惊愕地睁眼,看见小东西趴在网中央,身体发出淡金色的光。
光芒所到之处,晶丝疯长,缠住她的手腕脚踝,却不是束缚,而是牵引——牵引她向裂缝更深处滑去。
头顶枪声停了,老疤的咒骂变成惊恐的尖叫。
林珑抬头,看见暗红色薄膜彻底撕裂,一只巨大的、覆盖骨甲的触手探出,卷住老疤的腰,像拎一只鸡崽。
枪声、尖叫、骨骼碎裂声混成一团,然后戛然而止。
裂缝边缘恢复寂静,只有风在哭。
林珑被晶丝带着,滑进一个巨大的空腔。
空腔呈椭圆形,西壁布满发光的脉络,像巨兽的血管。
中央悬浮着一枚半透明的卵,卵里蜷缩着一条更小的、尚未成型的龙——它有着纤细的骨架、尚未展开的翼膜,以及和林珑掌心小东西一模一样的裂缝嘴。
小东西从她口袋里爬出来,跳到卵上,裂缝贴住卵壳,发出愉悦的“吱吱”声。
林珑忽然明白了:这不是宝藏,这是一座孵化场。
而她,成了被选中的养母。
晶丝松开她,轻轻把她放在卵前。
小东西回头看她,舌头卷住她的指尖,把她往卵的方向拉。
林珑蹲下来,手掌贴在卵壳上。
卵壳冰凉,却在她的体温下微微发亮。
她听见里面传来心跳——咚、咚、咚——和她的掌心同步。
“你要我……带你走?”
她轻声问。
小东西点头,六只足抱住她的手腕,像戴上一条冰凉的手链。
林珑深吸一口气,用镰刀割断晶丝,把卵抱进怀里。
卵比她想象中轻,像抱着一团云。
裂缝开始崩塌,碎石簌簌落下。
林珑抱紧卵,抓住一根垂落的钢筋,开始往上爬。
小东西趴在她肩头,裂缝对着黑暗,发出一声声细碎的“吱吱”,像在唱歌,又像在告别。
当她终于爬出裂缝,废城的天空己泛起鱼肚白。
晨光里,她看见卵壳上浮现出一道细小的裂纹,裂纹里透出一缕金色的光。
小东西用舌头舔了舔她的耳垂,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妈妈。”
林珑的眼泪砸在卵壳上,砸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她抱紧卵,一步一步走向废墟尽头的微光。
那里没有枪声,没有贪婪,只有尚未升起的太阳,和一个关于新生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