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陶碗里新点的半截蜡烛火苗摇曳,将昏黄的光线投在墙角闭目调息的姬玉衡脸上,映照出她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滞涩,后背倚着冰冷土墙的寒意也无法驱散体内灵力透支后的阵阵虚乏。
铺子中央,那张垫着破草席的“病榻”上,萧无咎依旧昏迷着。
脸色依旧苍白,但相较于之前的死气沉沉,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活气。
左臂伤口被暗红色的药膏覆盖,不再流出那骇人的黑血,只是边缘的皮肤依旧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如同被冻伤的印记。
每隔三个时辰,姬玉衡都会准时起身,无视护卫们紧张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清理旧药,重新敷上那散发着奇异药香和淡淡血腥气的特制药膏。
每一次换药,昏迷中的萧无咎身体都会本能地绷紧、痉挛,发出压抑痛苦的闷哼,汗水浸透额发。
而每一次换药的间隙,总有一团灰白的影子,如同最尽职的讨债鬼,准时飘到草席上方,对着昏迷的王爷开启无休止的“念经”模式。
“喂…醒醒啊…十串糖葫芦…记得吗?
棺材本换的…双倍金子…买包子…很多很多肉包子…诊金…阿衡的诊金…得翻倍…听到没有?
再不醒…我就……我就真的念经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元那空洞的“眼窝”努力做出“凶恶”状,念着从街边老和尚那儿听来的、半懂不懂的佛号,声音不大,却锲而不舍,带着一种鬼魂特有的、能钻进人脑子里的执念。
姬玉衡对此置若罔闻,专注于恢复灵力。
护卫们则听得嘴角抽搐,想笑又不敢笑,只能默默祈祷王爷千万别是被这小鬼念叨醒的,那场面估计会更“精彩”。
又一个换药的时辰过去。
姬玉衡将沾着血污和药渣的布条丢进角落的破木桶,洗净手。
她没有立刻回到墙角调息,而是走到那张瘸腿的破木桌前,目光落在静静躺在那里的几锭金元宝上。
黄澄澄的光芒在烛火下依旧诱人,却带着冰冷的重量。
军饷失窃案。
亲卫离奇失踪。
乱葬岗的百面尸槐魇。
还有萧无咎几乎搭上性命才换来的、暂时压制的伤势。
这笔债,远不止眼前这点金子。
更重要的是,那亲卫临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邪物为何偏偏出现在乱葬岗?
背后是谁在操控?
不弄清这些,别说金子,恐怕连这解忧铺最后一点安宁都保不住。
她拿起那本纸页泛黄、边缘卷曲的旧书,翻到其中一页。
上面记载着一种极其耗费心神、风险极高的通灵术——“溯魂引”。
此法并非首接召唤亡魂,而是施术者以自身灵识为引,深入亡魂最后弥留之地或强烈怨念残留的“印记”之中,捕捉其消散前的记忆碎片。
如同在狂风巨浪的怒海中,打捞一块特定的沉船碎片。
目标:那名被百面尸槐魇吞噬的亲卫亡魂。
地点:乱葬岗那棵枯槐残留的怨念领域。
风险极大。
她灵力尚未完全恢复,那片怨念领域虽因邪物本体被毁而减弱,但核心残留的暴戾、痛苦和无数亡魂的哀嚎依旧驳杂汹涌,极易迷失或反噬。
但她别无选择。
萧无咎昏迷不醒,线索断在这里,等下去只会更被动。
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疲惫感。
姬玉衡走到草席旁,在萧无咎身边盘膝坐下。
她需要靠近这片混乱的源头,借助此地残留的怨气作为“路标”。
“陈锋,赵七。”
她声音清冷,不带波澜,“守住门口,无论发生何事,不得让任何人、任何东西打扰我。”
陈锋和赵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他们虽不通灵异,但见识过姬玉衡的手段,知道此刻非同小可。
两人重重点头,无声地退到门边,手按刀柄,如同两尊门神,警惕地注视着门外沉沉的夜色和屋内。
阿元也停止了碎碎念,好奇地飘过来:“阿衡,你要做什么?
又要玩水画圈圈吗?”
“闭嘴,安静待着。”
姬玉衡闭上双眼,双手置于膝上,指尖相对,结成一个古朴的印诀。
一股微弱的、却异常凝练的灵力波动自她身上缓缓散发出来,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这充斥着血腥、药味和怨气残留的空间里荡漾开细微的涟漪。
她屏息凝神,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潜流,循着空气中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属于百面尸槐魇核心的阴冷怨毒气息,以及萧无咎伤口处被压制却依旧顽固的阴煞之气,小心翼翼地逆流而上。
意识在黑暗中穿梭、下沉。
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幻。
破败的解忧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粘稠冰冷的黑暗。
黑暗中,无数模糊而扭曲的影子在无声地挣扎、哀嚎,那是被百面尸槐魇吞噬、尚未完全消散的亡魂碎片,充满了痛苦、恐惧和怨恨的杂音,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疯狂地冲击着她的灵识壁垒。
冰冷、窒息、绝望…负面情绪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涌来,试图将她同化、吞噬。
姬玉衡紧守心神,灵台一点清明如同风中之烛,顽强地指引着方向。
她的灵识如同最灵敏的探针,在这片怨念的泥沼中艰难穿行,过滤掉那些嘈杂的、属于其他亡魂的“噪音”,专注地搜寻着那个独特的气息——属于萧无咎亲卫的、带着军人特有的刚毅和一丝未了执念的魂魄印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年。
在怨念潮汐的一个相对“平静”的涡流边缘,她终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熟悉波动!
那波动断断续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惊骇!
找到了!
姬玉衡精神一振,灵识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扎向那丝波动的源头!
“轰——!”
仿佛撞破了一层粘稠的血膜!
眼前的景象骤然清晰,却又扭曲得令人作呕!
她“看”到了!
或者说,她的灵识感知到了那亲卫亡魂最后弥留的记忆碎片!
依旧是那片阴森恐怖的乱葬岗,但视角低矮而摇晃,充满了濒死的虚弱感。
视线模糊,血色弥漫。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混合着泥土和血腥。
剧烈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视线艰难地抬起,越过几具横陈的腐尸和散乱的白骨,死死盯住前方——那棵巨大、枯朽、枝干扭曲如同鬼爪的老槐树!
槐树之下,并非空无一物!
一个身影,背对着“镜头”,正半跪在槐树根部焦黑的泥土上。
那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劲装,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
他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专注地、以一种极其诡异而虔诚的姿态,将其埋入树根下的泥土中。
动作间,灰色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腕处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印记——形状扭曲,像是一滴被拉长的血泪,又像是一截断裂的枯枝!
就在那灰色身影埋下手中之物、泥土即将覆盖的瞬间,那东西似乎微微反光了一下!
姬玉衡的灵识猛地聚焦!
那似乎…是一枚令牌的边角?
材质非金非木,色泽暗沉,上面似乎刻着一个极其繁复的图案,只来得及捕捉到一角——那像是一只狰狞的兽爪,爪尖染血,正死死扣住一枚断裂的铜钱!
(军饷?
铜钱?
令牌?
)记忆碎片剧烈波动!
濒死的亲卫显然也看到了这关键一幕,巨大的惊骇和强烈的执念冲击着残魂!
“谁?!”
那埋东西的灰色身影似乎察觉到了窥视,猛地回头!
视角剧烈晃动、旋转!
一张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雾气中的脸在眼前急速放大!
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冰冷、残忍,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如同毒蛇的竖瞳!
紧接着,是视野天旋地转,剧痛从胸口传来,仿佛被无形的巨力贯穿!
“呃啊——!”
一声属于亲卫亡魂的、饱含痛苦与不甘的无声嘶吼在记忆碎片中炸开!
与此同时,画面瞬间破碎!
一股狂暴的、充满警告和毁灭意味的怨念,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猛地从那记忆碎片深处反噬而出!
这股怨念并非来自死去的亲卫,而是来自…那个埋下令牌的灰色身影!
带着一种阴冷、诡秘、高高在上的恶毒气息,顺着姬玉衡探入的灵识,凶狠地反扑过来!
“噗!”
盘坐在草席旁的姬玉衡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了出来,点点猩红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面和萧无咎的衣角上!
“姬姑娘!”
门口的陈锋和赵七大骇,下意识就要冲过来。
“别动!”
姬玉衡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识海中针扎般的剧痛,双手印诀急速变幻,灵力疯狂运转,试图切断那反噬而来的恶毒怨念!
然而,那股怨念极其刁钻阴毒,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绕着她的灵识,并试图顺着联系侵蚀她的心神!
冰冷、恶毒、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蛆虫在啃噬她的意志!
就在这凶险万分的关头!
“咦?
黑黑的小虫子?”
一个带着浓浓好奇和天真无邪的声音,突兀地在姬玉衡的灵识层面响起!
是阿元!
这小鬼似乎感应到了姬玉衡灵识层面的剧烈波动和那股入侵的恶念,他那纯净的、毫无杂质的阴灵之气,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虫,本能地、毫无防备地凑近了姬玉衡正在抵抗反噬的灵识边缘。
对于阿元而言,那股反噬的、充满恶毒和腐朽的怨念,就像是一小团飘过来的、散发着奇怪味道的“黑烟”。
他下意识地张开他那无形的、由魂力构成的“嘴巴”,好奇地、用力地——“吸溜!”
如同吸面条一般,他竟然将那一小股试图侵蚀姬玉衡的恶毒怨念,给…吞了下去?!
“唔…味道好怪…苦苦的…涩涩的…还有点…臭臭的?”
阿元那模糊的魂体在现实中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哆嗦,空洞的“眼窝”位置流露出嫌弃的神情,小声嘟囔着,“不好吃…比冷馒头还难吃…”然而,正是这误打误撞、堪称荒谬的一“吸溜”,如同釜底抽薪!
那股死死缠绕姬玉衡灵识、凶狠反扑的恶毒怨念,瞬间失去了后继之力,如同被掐断了源头的毒蛇,攻势骤然一滞!
姬玉衡何等敏锐,立刻抓住这千钧一发的空隙!
凝聚的灵力如同锋利的刀锋,狠狠斩下!
“嗤!”
灵识层面的无形连接应声而断!
盘坐在地的姬玉衡猛地睁开双眼!
眸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被浓重的疲惫覆盖。
她急促地喘息着,后背己被冷汗浸透,脸色苍白得吓人,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
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锐利和…难以置信的古怪。
她缓缓转头,看向旁边那团还在回味“怪味”、魂体微微波动的灰白影子。
阿元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也“看”了过来,声音带着点邀功似的讨好和小委屈:“阿衡?
你醒啦?
刚才有股黑烟想咬你,我帮你吃掉啦!
虽然很难吃…那个…糖葫芦能加一串当补偿吗?”
姬玉衡:“……”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是该斥责这小鬼乱吃东西?
还是该…道谢?
这感觉荒谬得让她有些恍惚。
“姬姑娘!
您怎么样?”
陈锋和赵七见姬玉衡睁眼,虽然脸色极差,但总算清醒,急忙上前询问,满脸担忧。
姬玉衡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翻腾的气血,强行忽略阿元那充满期待的“眼巴巴”注视(虽然他没有眼睛)。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昏迷的萧无咎脸上,声音嘶哑低沉,却字字清晰:“我看到了…血旗…铜钱…枯枝烙印…还有…一只…扣着断钱的…兽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