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灰烬与雪粒,一起拍在残破的旌旗上,发出枯叶般的脆响。
这是人族与兽族“第三次渊口会战”的第十七天。
轰!
一颗火油罐在不远处的壕沟炸开,溅起的热浪把雪瞬间蒸成白雾。
雾中,一道纤瘦的身影踉跄奔过,怀里抱着一团破布。
布团里传出细弱的啼哭,像刚出生的小猫,随时会被风声掐断。
“再坚持半里,就到后备营地……”女人喃喃。
她的发被汗水黏在额前,脸颊上是烟灰与血迹混成的泥。
破布里的小脸却干净得不可思议,黑得发亮的眼睛映着远处的火光,仿佛把战场整个装了进去。
“姬万琪!”
身后有人喊她,“先锋公会全线压上!
会长让你立刻归队!”
女人脚步一顿,回头。
追来的是个同样满身尘土的青年,腰间悬着“夜”字腰牌。
她咬牙,把孩子往怀里又掖了掖:“再给我十息!”
青年望向她怀里的婴儿,神色复杂。
远处,兽族的战鼓忽然换了节奏,像雷霆滚过大地,那是总攻的号令。
青年脸色骤变:“来不及了!
你若不回,副会长的冲锋令就缺一角,全线会崩!”
姬万琪低头,亲了亲婴儿还沾着胎发的额头。
那唇很烫,像要把最后的温度烙进孩子的记忆。
她解下颈间的吊坠,银白的月牙里嵌着一滴蓝色宝石,塞进襁褓。
“夜月笑,”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好好笑,好好活。”
下一瞬,她把孩子放进壕沟尽头的枯井阴影里,扯过一块残旗盖好。
旗上绣着“夜”字,己被烧得只剩半边。
她转身,拔剑,剑光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决绝的弧。
“先锋公会,随我,冲锋!”
喊声被鼓声吞没,人潮与兽潮轰然相撞。
枯井旁,那面残旗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婴儿安静的脸。
火光照不到这里,他的眼却仍映着远处的刀光剑影,像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烟火。
……三天后,雪停了,战场只剩焦土与寂静。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拖着捡来的破盾,在尸骸间翻找还能用的箭簇。
他叫何继强,人族后备营的炊事兵。
此刻,他只想找口完整的锅,家里两个娃还等着他回去煮面糊。
风忽然送来细微的哭声,像针,刺进耳膜。
何继强抬头,西下只有冻硬的尸体。
哭声却固执地钻进骨头缝,他循声拨开一截断旗,看见井沿下的破布团。
婴儿小脸青紫,却仍倔强地张着嘴,一声接一声地抽噎。
那声音己经哑得不成调,却像在说:我还没死,别走。
何继强的手抖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家炕上那床再没人睡的小棉被——去年冬天,妻子杜蕾思没熬过去。
临走前,她还笑着让他把锅里的面糊多搅两圈,说小雨爱喝稠的。
“造孽……”他蹲下身,用冻得开裂的指腹碰了碰孩子的脸。
指尖传来微弱的热度,像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
男人粗糙的手背忽然就湿了。
他把婴儿抱进怀里,用自己的破斗篷裹紧。
斗篷里还有半块硬得像石的干粮,他掰下一角,蘸了点雪水,小心地抹在婴儿唇上。
孩子本能地吮吸,哭声竟渐渐低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完才想起婴儿不会回答,自嘲地笑了笑。
目光落在襁褓里那枚月牙吊坠上,背面刻着极小的字:夜月笑。
“夜月笑……”他低声念,“好,以后你就叫夜月笑。”
……五年后,渊和大陆北境边陲,篱笆围成的小院里,三个孩子在抢最后一块烤地瓜。
“给我!
是我先看见的!”
何雷把地瓜高高举起,十二岁的男孩己经长得像根小竹子,手臂上全是爬树留下的疤。
“放屁!
是我烤的!”
何雨叉腰,两条辫子翘得像炸毛的猫,她比何雷小一岁,却总能把哥哥怼得哑口无言。
夜月笑踮脚去够,五岁的人族崽子比哥哥姐姐矮一个头,声音却不小:“阿爹说平分!”
“平分个鬼!”
何雷做了个鬼脸,“谁抢到谁吃!”
地瓜在三人手里滚来滚去,沾满了草屑和土。
厨房门口,何继强端着缺了口的陶盆,盆里是刚煮好的面糊。
热气糊了他一脸,也糊住了他眼角的笑纹。
“都给我住手!”
他故作威严地吼了一嗓子,三个孩子立刻僵成三尊泥塑。
何雷的手还举在半空,地瓜“啪”掉在地上,滚到夜月笑脚边。
夜月笑低头看看地瓜,又抬头看看何继强,乌溜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他弯腰捡起地瓜,吹了吹灰,掰成三瓣,最大的那瓣递给了何雷。
“哥,你吃。”
何雷愣住,耳根慢慢红了。
何雨“哼”了一声,却悄悄把自己那瓣又掰下一半,塞进夜月笑手里:“你才五岁,多吃点,长个。”
何继强看着三个孩子推来搡去,喉头突然发紧。
他想起战场枯井旁那个雪夜,想起妻子杜蕾思临走前说的话,“老何,要是实在熬不住,就再找个伴,别让孩子缺娘。”
他蹲下身,把三个小脑袋按进怀里,声音沙哑:“都别抢了,锅里还有。
今天……今天是个好日子。”
“什么好日子?”
何雨仰头问。
“阿爹捡到阿笑的日子。”
何雷抢着答,“每年今天都有烤地瓜吃!”
夜月笑眨眨眼,忽然问:“阿爹,我真的是捡来的吗?”
院中一下子安静,只剩风声穿过篱笆的缝隙。
何继强摸摸他的头,粗糙的掌心蹭过那枚从不离身的月牙吊坠。
“捡来的怎么了?”
他笑,“地瓜还是土里捡的呢,不也甜?”
三个孩子被逗得哈哈笑,笑声撞在篱笆上,又弹回天空。
远处,夕阳把雪原染成温柔的橘,像给世界披了一层蜜。
没人注意到,夜月笑低头时,吊坠在夕阳里闪过一道极淡的蓝光,像遥远的战场,有人隔着时光,轻轻喊了一声:“好好笑,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