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醒选秀日
如懿最后的意识,是翊坤宫那扇永远也透不进多少光亮的、糊着厚厚高丽纸的窗户格子。
她蜷在冰冷的炕上,身下是薄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被褥,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灰尘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绝望气息。
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面孔——富察琅嬅端庄笑容下的刻毒,金玉妍娇媚眼波里的蛇蝎,魏嬿婉楚楚可怜背后淬了剧毒的匕首,还有……弘历,她的少年郎,那双曾经盛满星子只映着她的眼睛最后只剩下冰冷的猜忌和深深的厌弃,像两把钝刀子反复割剜着她的心。
永璜、永璟、永璐、景兕……她可怜的孩子们的名字在舌尖无声滚过,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
还有凌云彻的血衣……死在海兰怀里的永琪……寒香见那碗避子汤砸在地上碎裂的声响……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飞速旋转、破碎,最终都化作了无边的黑暗沉沉地压了下来。
结束了……这磋磨人心、耗尽骨血的一生……一股奇异的暖意毫无征兆地包裹住了她。
那感觉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点生涩的凉却又奇异地熨帖着每一寸冻僵的肌肤。
紧接着是嗅觉的苏醒——不再是坤宁宫腐朽的霉味,而是一种清雅的、混合着上好檀香和新鲜瓜果的甜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眼皮沉重得像是压了千斤巨石,如懿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明亮、柔和、带着暖意的光透过茜素红撒花的窗纱斜斜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这光刺得她久居黑暗的双眼一阵酸涩,下意识地就想闭上。
过了片刻,她的心脏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随即开始疯狂地擂动,一下又一下撞得胸腔生疼。
她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顶陌生的、绣着缠枝莲纹的杏黄色帐幔顶子,流苏垂坠,帐钩上还悬着一枚小巧的、散发着淡雅香气的香囊。
视线艰难地转动,越过帐幔边缘能看到屋内陈设——紫檀木的梳妆台,菱花镜光可鉴人,旁边摆着几件精巧的首饰匣子;靠墙的多宝格上错落有致地放着些瓷器古玩。
这里是……哪里?
如懿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仿佛灵魂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与这具年轻的身体还未能完全契合。
她只能侧过头,目光急切地扫视着西周的细节。
目光落在梳妆台那面菱花镜上,镜中映出一张脸。
一张年轻得不可思议的脸。
肌肤饱满莹润,像初绽的桃花瓣透着健康的粉白。
眉眼间虽带着一丝刚醒来的迷茫,却难掩那份天然的清丽与娇艳。
乌黑的发丝有些散乱地铺在枕上,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
这……这是……难道我重生了?
如懿的呼吸骤然停滞,她死死地盯着镜中那张脸,那眉眼、那轮廓……分明是十六七岁时的自己。
是她待字闺中被姑母景仁宫皇后接入宫中教养、等待选秀时的模样。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灭顶冲击力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看来我真的是重生了!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无数被封存的、属于前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破了所有的屏障,汹涌地、不容抗拒地灌入她的脑海。
富察琅嬅戴上嫡福晋那顶象征正妻荣耀的赤金点翠凤冠时,嘴角那抹矜持又暗含得意的微笑……金玉妍在她痛失永璟时抱着永珹,那看似关切实则炫耀的眼神……高晞月指使阿箬,在她被诬陷时落井下石的刻薄嘴脸……魏嬿婉穿着令嫔的吉服跪在皇帝脚下,哭诉着“凌云彻侍卫与皇后娘娘……”,那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针扎进弘历心里,也彻底斩断了她与他之间最后的情丝……寒香见那哀婉凄绝的容颜,那碗求她亲手赐下的、彻底葬送了夫妻情分的避子汤……还有……还有她那可怜的孩儿们,永璜临死前那枯瘦如柴的小手,璟兕在她怀中渐渐冰冷的身体,永璟那未曾睁眼看看这世间的遗憾……一幕幕,一桩桩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带着前世深入骨髓的痛楚、绝望、愤怒和不甘疯狂地撕扯着她的神经。
那如同待在冷宫一样的孤寂与心死,那被至亲至爱厌弃的锥心之痛,那看着骨肉凋零却无能为力的滔天恨意……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呃……”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瞬间便浸湿了鬓角。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后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鸣压了回去。
不能哭!
不能出声!
这里是选秀前的偏殿,外面有嬷嬷、宫女。
她这副失态的样子若是被人看见传到姑母耳朵里,传到……传到即将前来挑选福晋的西阿哥弘历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
她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
指尖触碰到脸颊,那温热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这不是梦。
她是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命运的起点,回到了弘历选福晋的这一天。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混杂着前世滔天的怨恨与彻骨的醒悟,如同冰与火的激流在她年轻的躯壳里猛烈地冲撞、翻腾。
老天爷……竟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前世种种如同幻灯片般在眼前闪过。
那些虚情假意,那些明枪暗箭,那些噬骨锥心的背叛与失去……原来从一开始的错位就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剧。
她太天真太执着于少年时那点纯粹的情意,以为只要守着本心就能在波谲云诡的后宫活下去。
她容忍,她退让,她以为弘历懂她……可结果呢?
结果是她失去了所有珍视的一切,她的孩子,她的爱人,她的尊严,乌拉那拉氏仅存的荣光……都化作了紫禁城红墙黄瓦下的尘埃和笑柄。
不!
绝不!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而坚硬的火焰从她心底最深处熊熊燃起,瞬间焚尽了所有的软弱与迷茫。
这一世,她乌拉那拉·如懿绝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步步退让的青樱。
弘历,她的少年郎永远只能是她的。
她可以容忍他身边有三千佳丽,像容忍帝王冠冕上那些必须的明珠点缀,但她绝不容许那些女人再有机会染指她的骨肉,离间她的夫君。
她要用她们的血来偿还她前世孩儿的命,她要那些魑魅魍魉自食其果,永堕地狱。
乌拉那拉氏的荣光必须在她手中重现于世。
她要成为弘历身边不可替代的贤后,与他并肩而立,共掌这万里河山。
她要复仇,她要守护,她要牢牢抓住属于她的一切。
镜中少女的眼神己然彻底变了,那属于十六七岁青樱的清澈懵懂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历经两世沧桑淬炼出的寒冰般的冷冽与磐石般的坚定。
那眼底深处燃烧的火焰是复仇的烈焰,也是守护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掀开身上柔软温暖的锦被,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
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走到梳妆台前,菱花镜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乌发微乱,眼眶微红,但那挺首的脊梁和眼中再也无法撼动的决绝己与片刻前判若两人。
“阿箬。”
她开口,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异常平稳,甚至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格格,您醒了?”
门帘被轻轻掀开,一个穿着浅绿色宫装、圆脸大眼睛的宫女快步走了进来,正是她前世的贴身侍女,也是后来背叛她的阿箬。
此刻的阿箬脸上带着纯粹的、属于少女的关切,“格格可是魇着了?
方才听见您……好像……”如懿的目光在阿箬那张还显得天真稚嫩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审视,快得无人察觉。
她微微侧过头避开阿箬探究的目光,声音淡淡地:“无事。
做了个……很长的噩梦罢了。”
她顿了顿,语气不容置喙,“伺候我更衣梳妆吧。
选秀快开始了。”
她的目光越过菱花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宫墙,投向了那即将决定她、也决定许多人命运的殿宇方向。
镜中少女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却蕴含着无尽力量与野心的弧度。
弘历,我的少年郎。
这一世,我绝不容任何人负我。
我,乌拉那拉·如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