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流放郊院
前厅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父亲难得温和的声音,正逗着谁笑,那笑声软乎乎的,是小妹的。
尤绾卿的红棉袄被雪气浸得微凉,双丫髻上的红绒绳沾了点雪,像落了两朵冻住的花。
乳母轻轻推开门,她便被那满室的暖光裹住了——炭盆烧得正旺,把父亲的脸映得格外柔和,他正低头听小妹说话,手指还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眼里的笑是尤绾卿从没见过的。
新夫人坐在父亲身边,凤冠上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衬得父亲那件绯红吉服越发鲜亮。
大哥站在父亲椅旁,宝蓝色的袍子熨得笔挺,手里捧着个描金的小盒子,正小声说着什么,父亲听着,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里带着赞许。
那是大哥和小妹的父亲。
尤绾卿忽然这么想。
她站在门口,像株被忘在雪地里的小树苗。
大哥眼角的余光瞥见她,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刚要迈步,却被父亲接下来的话绊住了——“靖恒这主意好,回头让账房给你支些银子”。
他便又低下头,手指捏紧了那个小盒子。
小妹也看见了她,小身子在新夫人怀里扭了扭,想开口叫“二姐”,可看见父亲正望着她,便把话咽了回去,只偷偷朝尤绾卿摆了摆手,手腕上的新镯子滑下来,叮地撞在衣襟上。
“怎么现在才来。”
父亲终于抬眼,脸上的柔和淡了些,像被风吹散的烟。
新夫人笑着起身,往她这边走了两步:“瞧这孩子,冻得鼻尖都红了。”
她的手刚要碰到尤绾卿的棉袄,就被父亲的声音打断了:“让她过来见过你。”
那语气算不上严厉,却足够让厅里的暖意凉下去三分。
大哥的背挺得更首了,小妹也乖乖窝回新夫人怀里,连呼吸都轻了些。
尤绾卿被乳母往前带了带,脚下的青砖暖得烫脚,可她心里的雪却像化不开似的。
她看着父亲眼里对大哥小妹的疼惜,再看看自己被乳母牵着、攥得发白的手指,忽然懂了——有些温暖,从来就不是给她的。
“叫母亲。”
父亲又说了一遍,目光落在她身上,没什么温度。
尤绾卿张了张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母亲。”
新夫人笑着应了,父亲也点了点头,炭火明明灭灭,映得父亲脸上的纹路忽深忽浅。
他挥了挥手,让新夫人带着大哥小妹去后园玩,前厅里顿时静下来,只剩下炭盆偶尔爆出的火星声。
尤绾卿被乳母护在身后,小手攥着乳母的衣角,听见父亲清了清嗓子,声音像结了冰的河面,又硬又冷。
他开口,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没什么焦点,“你母亲走后,府里的事多,我本想让你安安分分住着,也算全了体面。”
乳母的手紧了紧,尤绾卿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抖。
父亲往后靠了靠,太师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我与你母亲的婚事,当年本就不是心甘情愿,是皇上赐婚,推脱不得。
这些年,我没亏待过你们母女——吃穿用度,哪样短了你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细数自己的“恩情”:“你母亲的嫁妆,我一分没动,都替你存着;你要的笔墨,乳母要的药材,府里何曾驳过?
如今我续弦,府里该有新气象,你留在这儿,于你,于新夫人,都不方便。”
尤绾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听不懂那些“赐婚体面”的话,只抓住了“不方便”三个字。
她想起母亲刚走那会儿,父亲来看她,站在床边看了半晌,只说了句“好好养着”,语气和现在一样淡。
“城郊有处小院,清静,”父亲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明日一早你就和你的乳母去那儿吧,月例银子不会少,吃的用的,府里会按时送去。”
他看着她,忽然皱了皱眉,像是觉得自己己经说得够多了:“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于你母亲,于你,都算仁至义尽了。”
尤绾卿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雪块砸中了。
她终于懂了,那些“没亏待存着嫁妆”,原来都是要算清楚的账。
母亲不是他心爱的人,连带着她,也成了这府里多余的人。
乳母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强撑着:“老爷,小姐还小,乡下……多嘴。”
父亲冷冷打断,“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就动身。”
他站起身,绯红的吉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
尤绾卿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忽然想起母亲生前,总在夜里对着月亮叹气,说“你父亲心里,从来没有我们”。
那时她不懂,现在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疼得说不出话。
父亲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前厅里只剩下她和乳母,还有炭盆里渐渐低下去的火。
尤绾卿被乳母搂在怀里,鼻尖还萦绕着新夫人身上甜腻的香,可心里却像被雪冻透了。
她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大哥和小妹也不是新夫人的孩子,他们就能留在暖烘烘的府里,能被父亲笑着摸头,而她,却要被送到陌生的乡下小院去?
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想起刚才父亲看着大哥时,眼里的那点温和,想起他捏着小妹的手、耐心听她说话的样子。
那些温柔,像府里廊下挂着的红灯笼,亮堂堂的,却从来照不到她跟前。
大哥和小妹是父亲心尖上的孩子啊。
尤绾卿往乳母怀里缩了缩,小手揪着她衣襟上磨得发白的布纹。
母亲走后,她就像院子里那棵没人管的小槐树,风一吹就晃,雪一压就弯。
而大哥和小妹,是被父亲捧在手心里的,连淋点雨都怕受了寒。
原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她不是父亲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连带着,她的存在,都成了这府里的“不方便”。
那些父亲口中的“仁至义尽”,不过是把她这颗多余的石子,从他精心打理的花园里,挪到没人看见的角落去。
“小姐……”乳母的声音哽咽着,替她擦了擦眼角。
尤绾卿摇摇头,把脸埋进乳母的颈窝。
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大风扫过的院子。
是啊,大哥和小妹是父亲疼爱的孩子,而她,从来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这个认知像片薄冰,轻轻落在她心上,没碎,却冻得生疼。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厅里的暖意散了大半。
尤绾卿望着窗外飘进来的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像从未存在过。
她知道,从明天起,这座尚书府,再也不是她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