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疏桐一夜浅眠,天未亮便起身梳洗。
镜中的女子身着六品女官服饰,青丝绾成端庄的宫髻,褪去了几分少女稚气,多了几分沉稳。
“小姐,今日就要去文华殿当值了吗?”
丫鬟为她整理衣襟,语气担忧。
江疏桐对着铜镜微微一笑:“是去藏书阁。
往后在外人面前,要唤我‘江掌籍’了。”
推开房门,晨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院角——那里己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昨夜从未有人躲藏过。
去藏书阁的路上,几个小太监抬着水桶匆匆走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路面。
“快些快些,今日有南诏使臣朝见,各宫都要洒扫洁净...”江疏桐脚步微顿。
南诏使臣?
那个以诡辩和刁难闻名的南方部族?
藏书阁位于皇宫东南隅,是一栋三重飞檐的建筑。
推开门,尘灰在从窗棂透入的光柱中飞舞,万卷藏书整齐排列,墨香与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才整理了两架书卷,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江掌籍!
快随我去文华殿!”
一个面生的内侍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陛下急召!”
文华殿内气氛凝重。
年轻的皇帝端坐龙椅,面色不悦。
下方站着几位大臣,个个眉头紧锁。
殿中央几个身着异族服饰的使臣昂首而立,为首的男子肤色黝黑,头缠锦巾,嘴角带着倨傲的笑意。
“...若是大朝连这等简单问题都答不上来,”使臣的官话带着浓重口音,却字字清晰,“又何谈‘天朝上国’?”
江疏桐被内侍引到殿侧,听见身旁两个官员低语:“...非要问什么‘世上最锐利之物’...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答‘剑刃’他们说南诏宝刀更利,答‘目光’他们说蛮荒猎人目光更锐...”皇帝的目光扫过群臣,众人皆低头避让。
这时,他的视线落在了刚刚入殿的江疏桐身上。
“江掌籍,”皇帝忽然开口,“你来说说。”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年轻女官身上。
有惊讶,有怀疑,也有幸灾乐祸。
南诏使臣轻笑一声:“大朝是无人了吗?
让一个女子来应答?”
江疏桐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抬起头时目光清亮:“回陛下,臣以为世上最锐利者,莫过于‘时光’。”
殿内一阵骚动。
使臣挑眉:“此话怎讲?”
“再坚固的铠甲,时光一久自会锈蚀;再高的山峦,时光流逝终成平川。”
江疏桐声音平稳,“便是南诏最锋利的宝刀,百年后又何在?
唯时光之刃,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使臣一怔,随即冷笑:“巧言令色!
那你说,世上最坚硬之物又是什么?”
“是‘人心’。”
江疏桐即刻应答,“时光能摧万物,却难移志士之心。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这便是人心的坚硬。”
南诏使臣瞠目结舌,殿内一片寂静。
忽然,殿梁之上传来极轻微的响动——像是瓦片松动的声音。
江疏桐余光瞥见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滑过殿外廊顶,速度极快。
是昨夜那个女子!
使臣似乎也察觉了什么,狐疑地望向殿外。
就在这瞬间,江疏桐忽然提高声音:“使者可知我朝宫女皆习武强身?”
她突然转变话题,步伐轻移,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使臣的视线,“便是最普通的宫女,也能挽弓射雁,剑舞惊鸿。”
使臣的注意力被拉回,嗤笑道:“女子舞剑?
不过是花拳绣腿...”话音未落,江疏桐忽然抽出发间玉簪,手腕一抖——玉簪如箭般射向殿柱,精准地钉住了一只正欲振翅飞走的蜜蜂。
“使者可见过这样的花拳绣腿?”
她微微一笑。
全场哗然。
南诏使臣面色青白交错,最终躬身行礼:“是在下浅薄了。”
皇帝抚掌大笑:“好!
江掌籍机敏过人,赐锦缎十匹,玉如意一柄!”
危机解除。
江疏桐谢恩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殿外——那个黑影己经消失了。
退朝后,江疏桐刻意绕道经过文华殿后院。
果然在墙根下发现了一小片被踩碎的瓦砾。
她蹲下身,指尖抚过瓦片断裂处。
忽然,她在碎石中发现了一小截断裂的皮绳——像是从什么饰品上脱落下来的。
皮绳上染着淡淡的血迹。
“江掌籍在此找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疏桐起身回头,看见谢清越不知何时出现在廊柱旁。
她己经换上一身侍卫服饰,玄衣铁甲,英气逼人。
手臂上的伤似乎己经处理过,但脸色仍有些苍白。
“谢侍卫。”
江疏桐颔首为礼,不动声色地将皮绳收进袖中,“方才殿上多谢了。”
谢清越眼神一凛:“我不明白掌籍在说什么。”
“那只蜜蜂,”江疏桐轻笑,“若不是被人用石子击中翅膀,我又如何能用玉簪钉住它?
谢侍卫在梁上看得可清楚?”
西目相对,一个含笑从容,一个警惕审视。
许久,谢清越才缓缓道:“掌籍好眼力。”
“不及谢侍卫好身手。”
江疏桐向前一步,压低声音,“只是我不明白,谢侍卫今日为何要帮我?”
谢清越的目光掠过她收在袖中的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还个人情罢了。
从此两清。”
她转身欲走,江疏桐却忽然道:“等等。”
她从袖中取出那截皮绳:“这个,可是谢侍卫落下的?”
谢清越身形一震,猛地回头。
当她看到那截皮绳时,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你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那边墙角。”
江疏桐如实相告,“似乎是从什么挂饰上...”话未说完,谢清越己经一把夺过皮绳,手指微微发颤。
她仔细检查断口,脸色越来越白。
“这很重要?”
江疏桐轻声问。
谢清越握紧皮绳,指节发白:“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
两个女子静静立在廊下,一时无言。
江疏桐看着对方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今早在藏书阁读到关于三年前谢家案的卷宗——那上面说,镇北将军谢渊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可她记得小时候见过的谢将军,是个会在元宵节给街边孩童发糖人的慈祥长者。
“谢将军是忠臣。”
江疏桐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
谢清越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的声音沙哑。
江疏桐微微一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也知道我在对谁说。”
她望向宫墙外的天空,“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这是一首思乡诗,此刻吟来却别有深意。
谢清越凝视她良久,终于缓缓松开紧握的拳:“为什么说这些?”
“或许因为,”江疏桐的目光回到她脸上,澄澈而坚定,“我相信明珠不该永远蒙尘,真相不该永远被掩埋。”
钟声再次响起,回荡在重重宫阙之间。
谢清越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江疏桐一眼,转身离去。
但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像之前那样决绝。
江疏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轻声自语:“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风卷起她的衣袂,仿佛在回应什么。
宫墙之下,两个女子的命运,从此真正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