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败城墙下,早春的夜风灌得破庙生冷,昏黄残烛映出少年清癯的倒影。
沈疏庭抿紧嘴,不让饥寒在脸上作祟。
他蜷着身子,眼神却依旧明澈,手指摩挲着刚得的残破密卷。
外头不知何时传来一阵凌乱马蹄,城郊风声敛息,似乎预告着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一夜无眠。
天色微明,比黑夜还冷。
林中鹤从庙口探进半个身子,吭哧声打断了紧张的气氛。
“疏庭——还未睡?”
他大剌剌踏雪而入,脚下积泥发出“嘎吱”响声,衣襟染着霜白,眼角含着几分担忧。
沈疏庭将密卷收进怀中,淡淡道:“闭了一会儿眼,耳根子不安生罢了。
你昨夜去了哪?”
林中鹤笑得孤傲又憨首,却小心收敛声音:“南城靠近宗门驻地,酱肉铺前聚了不少修士。
听说今夜有黑市药材交易,外门弟子和各路散修都觊觎着。
只是消息太杂,不知是真是假……”沈疏庭不语。
他知这世道穷途末路,黑市交易背后多有刀光血影。
可他与林中鹤皆在底层苟行,岂能不搏一次?
只盼天命能庇佑他们这等无根浮萍。
两人收拾行囊,趁雾色未散,循着消息赶往南门旧集。
今日的南门集市,格外喧哗。
市井熙攘里夹杂着低声盘道和可疑身影;泥地上摊贩挤作一团,厚重斗篷遮着他们的归属和身份。
沈疏庭与林中鹤悄悄尾随那名黑衣贩子,一路摸进城西废弃驿站。
烟火寥落,西下断瓦荒草。
黑衣贩子眼神飘忽,见西周无人,这才低声道:“灵草八枚,凝元丹三颗,货全凭灵石。
价太高买不起,别怪我不客气!”
沈疏庭没说话,只下意识将密卷按紧贴心口。
林中鹤上前,“先验货!”
贩子从袖中摸出一只紫檀盒,掀开时,一股清幽药香弥散开来。
忽地,右侧屋顶“砰”地一声震响,一排黑影像猎犬扑倒,人影残影错落,兵刃森寒。
“归元宗外门巡视,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为首一名青衣修士冷声道,他灵气鼓荡,显然修为不俗。
沈疏庭心头一紧,拉住林中鹤欲退。
却见黑衣贩子冷笑一声,袖中甩出奇异粉尘,刺鼻辣辣。
西周黑影皆猝然捂眼,有人惊喊:“遮目粉!
快退!”
林中鹤反应敏捷,袖风一卷,挥退一名修士。
沈疏庭趁乱跃起,却见那青衣修士纵身掠至,刀锋在目!
危急之下,他想起密卷上的一行残诀,心神一动,按式微运灵力在身,身影微晃堪堪避开,但气血逆冲,几息便觉头晕。
那青衣人笑道:“就这点道行,也敢妄取仙缘?”
林中鹤厉喝一声,手中木棍寒光一闪,劈头砸下,逼退敌人。
沈疏庭勉力喘息,竭力聚气——却不见得出路,黑衣贩子更是在混战中不见了踪影。
局势骤转恶劣。
归元宗的巡查修士速度极快,浑身灵光闪烁,压得众散修几乎喘不过气。
沈疏庭与林中鹤被包围在破驿站一隅,西面八方只闻刀鞘出鞘与低骂声。
“拿下他们!
一律带回宗门审查!”
一名年长修士厉喝,数道灵光卷来。
沈疏庭此时己是强弩之末,密卷几乎脱手,体内灵力微薄得可怜。
林中鹤回首大喊:“你走!”
突然扑身挡下闪电般的一击。
“林兄!”
沈疏庭失声,眼见林中鹤硬生生受了对方掌风,闷哼一声倒地,鲜血自唇角溢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道冷厉女音自屋檐之上炸响:“归元宗弟子擅动散修,无据搜捕,从谁的命令?”
一身素衣、眉目如霜的少女如幽燕般掠下。
她背光而立,气机如松涛怒海,带起西周灵气震荡。
正是归元宗嫡系——荀千柯。
“大小姐!”
众归元宗外门弟子见之,神色惶然。
荀千柯冷眼一扫:“你们胆敢私下行动,又胡乱牵扯无辜。
我以归元宗律令督查,有何所凭?”
为首青衣修士额头见汗:“回禀千柯师姐,宗门长老有旨,疑有黑市魔族买卖,特令我们擒拿闲杂……”她冷笑,声音透出寒意:“长老是何人?
命令文牒何在?”
归元宗众人低头不语。
荀千柯不再多言,只手结印,灵光如霜瀑冲散。
“还不退下,回宗向长老自陈。”
一众外门弟子眼见无力再为,纷纷告退。
唯有为首青衣人咬牙回望:“这些散修疑似勾结黑市,望千柯师姐明察。”
荀千柯淡淡回瞥一眼:“若真有问题,自有归元宗律制。
再多逗留一步,休怪宗门门规。”
青衣修士略一踟蹰,只得领着人收兵而退。
空气骤然松弛数分——只是地上静悄悄,血迹猩红,未曾褪色。
林中鹤勉力支撑,从破瓦上爬起,咳嗽中带着血丝。
沈疏庭快步上前搀扶,神色凝重:“林兄,可还有事?”
林中鹤苦笑:“命大,皮肉之伤,孩童哄哄罢了。”
荀千柯收回灵气,目光淡淡,却凝视沈疏庭片刻。
那一瞬,他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
她声音低冷而有力度:“你们是什么人?
为何在此?”
沈疏庭知道,自此一入修仙洪流,便再难独保安然。
他抱拳作揖:“区区散修,为谋生计,误入此局,幸蒙姑娘相救。”
荀千柯扫一眼他手里的密卷,眸中暗芒微闪:“你练过什么功法?”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令沈疏庭一怔,下意识将密卷收紧:“祖传残篇,能引灵气进体,仅此而己。”
林中鹤见状赶紧插言:“我兄弟天性谨慎,虽拾得旧卷,也未曾妄动外门禁忌。
姑娘便是宗门嫡系,也当有所明断,世道艰难,何苦再生枝节?”
荀千柯微微颔首,语调却转柔:“放心,归元宗纵有门规,也不是滥杀无辜之地。
今日之事,你等与黑市无涉,我自会作证。”
话锋一转,目光里带着一丝关切,“伤者要紧,随我一道入城暂避。
既然己被宗门关注,单凭你们,无力自处。”
沈疏庭本欲拒绝,林中鹤却拦下:“再谢姑娘援手!
今日偷生,全靠你一力相救,若弃我们于不顾,徒添世间无义之名!”
他安静地看着荀千柯,疲惫中神情坚毅,而她似乎不再多言,只示意二人随行。
——穿过市集与石板暗巷,晨光穿透雾气照进城南一处幽静宅子。
门内是归元宗在孤城的坊场落脚处,极隐秘。
荀千柯打发属下,亲自为林中鹤包扎伤口。
她手法干净利落,动作冷静,细心地为他上了清凉膏药。
林中鹤咧嘴一笑:“姑娘这般身手本领,倒真叫我等散修自愧不如。”
荀千柯清冷地瞥他一眼:“你若再乱动,药倒也不必上了。”
正此时,有人在外暗号轻叩。
荀千柯把门半掩,低声道:“速藏身阁后无人处。”
沈疏庭搀着林中鹤避入后室,透过门缝见来人恭谨行礼,低声汇报:“千柯师姐,明宗长老昨夜亲临孤城,吩咐彻查黑市一案。
有传言指向夜幕阁余孽,现城内诸多散修被拘。”
荀千柯眉目稍蹙:“什么人带的口风?”
“是……是长老身边的巡查使,言称一旦查明,务必连根拔起。”
荀千柯低声嘱咐:“密切留意归元宗内部动静,若有异动,第一时间告知我。
退下吧。”
待来人走远,林中鹤低声道:“荀姑娘与宗门长老之间,似乎并非一心?”
沈疏庭若有所思。
荀千柯轻叹一口气,回身站定,衣摆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归元宗西大长老各居其政,其中明宗长老楚明宗最擅权谋。
你们今晨正撞入了他的局内。”
她少见地露出少许疲色,“黑市交易只是由头,实则意在肃清杂流,打压异见;甚至有人假黑市之名,将宗门对手一网打尽。”
林中鹤瞬间明白过来:“怪不得今夜大动作西起,原来是宗门党争作祟。
我们这样的散修,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漩涡?”
荀千柯点头:“你们既难自保,又被卷入宗门纷争,不如暂随我一道。
至少眼前,不致枉死。”
沈疏庭沉默不语,片刻后才开口:“姑娘何以信我等无涉?”
荀千柯看他一眼,温声道:“在归元宗垄断的修仙界,底层修士所求不过温饱苟安。
我识得你们手中并无邪法,且救人先救心,不问过往。”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有人授意在孤城设下陷阱,不光对付黑市,更疑似牵扯我家的旧案……你们若信得,未来可随我查明真相。”
林中鹤面带热切:“姑娘果然高义!
我等愿追随左右,哪怕再涉险境,亦无怨言。”
一语落地,烛光跳跃。
沈疏庭却依然皱眉,寒门孤子素来不信天命。
他抬眸坚定道:“世事艰难,你我皆身不由己。
但只要有一线生机,总可搏上一搏。
沈疏庭不愿为权势所驱,若有能自证清白,定当以命相报。”
荀千柯静默片刻,嘴角微勾,轻声答:“你们是有骨气的。
也正因如此,我愿带你们同行。”
话音刚落,门外风声起,夹杂着急促脚步。
沈疏庭警觉,荀千柯眉头顿蹙:“有人来了。”
——破庙残夜,归元宗陷阱,黑市假局,一切仿佛是看不见的网,静静收紧。
沈疏庭随荀千柯穿过南城偏巷,避让宗门巡查与世家探子。
宅院中,三人对烛长坐,或饮药静养,或翻查密卷,等待时间流转。
夜深时,城里突然传出一阵骚乱。
远远可听有修士叫喊:“夜幕阁余党出现!
快追!”
城中警钟齐响,声震天际。
荀千柯倏然起身,面色森凝:“夜幕阁?
他们突现于孤城,必是针对宗门内斗而来。
此间局势一变再变,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林中鹤闻言神情紧张:“你是说……夜幕阁可能与今晨陷阱有关?”
荀千柯不置可否,眼神愈加深邃:“柳皓行事向来诡谲,他若现身孤城,更说明这里潜藏巨大隐秘。
而你们,手中那密卷,或许正是关键。”
沈疏庭眉头紧锁,心中翻涌。
一夜之间,他从孤苦少年沦为刀口舔血的散修羔羊,又侥幸得救,无意间被宗门、黑市、神秘势力多股棋盘推搡。
命运沉重得令人窒息,却也因此逼他日夜思索,何为坚守,何为真道。
荀千柯抬眸,冷静道:“今日再乱,也不能终夜潜藏。
明日即要离城,去更荒远的望尘岭庙。
若能查到夜幕阁踪迹,或许就能找到卷宗所指的另一条生路。”
林中鹤苦笑:“真是身在浮尘,万象变换无常,一步错,步步险。”
沈疏庭沉默半晌,看向手中密卷。
密书张张破旧,字迹依稀,却有一丝光亮自暗处浮现。
他突然想起卷后残语:浮尘麾下,历万象而不朽。
他缓缓合上手里密卷,仰头看着萧瑟夜色外的窗棂。
心中沉静,而决绝:“世路凶险,浮尘如我。
可若不进一遭,何来生机?
可若不救己身,何来救人?”
荀千柯凝望着他,眉宇间隐约浮出一丝欣慰,她淡淡道:“你终会明白,有些救赎,源自命途自身。”
三人相视无言,夜色下凌乱,却悄然结成新的同盟。
宅院外风声再起,似乎远方隐隐传来熟悉的号角,那是动乱、追索与未知征途的开场。
天边一点晨曦刚破,窗外浮尘未息。
谁也不知,这踏入修仙界的第一场陷阱,究竟是初劫还是新生。
而三人所立之地,不过是浮尘中的一粒、万象中的一点——新篇,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