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萦绕,灼热的光线快要穿透,让整片金属边缘开始炽热,燃烧,散发着烧焦和销烟的气息。
陈启明耳边回响着最后的声音“Keep flying,boys!”
他想起第一次在利亚姆叔叔家里见识飞机玩具的那个遥远下午。
可是眼下,他却不止是怀揣荣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思念远行。
残破的飞机金属碎片浸润着残阳血色,金属边沿滴落,穿透了陈启明的身躯。
烈焰与血液在躯体撕扯交融,躯体与灵魂被罪恶、梦想、光荣、愧疚揉搓、搅碎,一把碎屑挥洒在晚霞之下,映透着光晕,大雁与飞鹤被刺痛着双目各自西散飞去,像是受到惊吓的模样,更是对可怜之物的避之不及。
炫彩的粉末又被突然而来的倾盆大雨从云端击落,down……down……down……一切都在坠落着,被风雨肆意稀释、融化……“不!
我不要被被埋葬在此!
烈火吞噬了座舱,像,像天空中璀璨的,烟花。”
加速坠落、加速坠落……窒息……恐惧从鼻腔蔓延着,将整块躯体拖入地狱,腹部遭受了重击,魔鬼在欢呼环绕着、咆哮着,这里是,地狱?
还是,这又是谁的归宿?
我,我看见了血淋淋、被撕咬掉皮肉的……不是的,肯定不是的!
他为何笑着?
为什么他要笑?
他是在嘲弄愚蠢,还是欣然面对?
晶莹剔透的血色雨滴撞击着、拍打着平静的江面,精神被撞得粉碎,这片土地与江河并没有泛起涟漪,她足够厚重,接纳了无数可悲的灵魂。
一切归于寂静,大雁与白鹤依旧朝着天际线的亮色挥动着翅膀。
滚滚江水化作鲜血的颜色、又恍惚间地褪去。
只留下孤独绝望随波逐流着……时光啊,就像潮水,带来一切,也将会带走一切。
而回忆化作磐石,潮水如何冲刷,也带不走它的冥顽与纠结。
泪水从眼角渗出、流淌,化成粉末被冲刷拍打在岸边最后的温柔,那记载着三十载春秋前,最后温存的过往:那是无忧无虑的过往,那是纯洁无需隐藏的过去。
青瓦粉墙的陈氏宅院,如同一位沉默的宿儒,静卧于川东丘陵环绕的坝子中央。
宅院是典型的“西水归堂”,高大的门楣上“耕读传家”匾额在民国二年的风霜里斑驳。
院坝大块青石板静躺,累月的脚步己将其打磨温润,缝隙间偶有青苔探首。
宅子是穿斗抬梁式的木结构,堂屋的雕花门窗纹样繁复却积着旧尘,檐下的燕巢年年添新泥。
东厢房外有一小片庭院,是这户人家未来的主人——启明和启新的天地。
弟弟启新常蹲在角落一株老槐树下,看蚂蚁搬家、蟋蟀相斗;哥哥启明则总是痴迷于攀爬院角那座曾用于防匪的矮碉楼,透过顶层窄小的瞭望孔,他能望见远方河滩的苍茫,望着暮色窗外齐齐的飞雁。
宅院后方,一排低矮的屋舍是长工们居所,张庆云家便在此处,张庆云是陈家长工张铁根的独子,虽然说身份尊卑有别,不过因为陈老爷是读书人,接触过新鲜事物,并且张铁根兢兢业业跟着陈家劳作了十几年。
张庆云从小就讨喜有礼貌,所以陈老爷待其也不薄,让他从小也和启明启新一起念学堂,就连张庆云这个名字也是陈老爷给他起的嘞。
院墙虽隔开了生活空间,却挡不住孩童们的嬉闹声时常越过界限,在深宅大院中激起短暂的回响。
儿时的欢声笑语,如今的悲歌。
交响着,在洞察过一切的大地之母面前献上着自己滑稽的、可怜的而又光荣的落幕表演。
陈启明身体紧靠进座椅里,假装自己并不是作为失败者的逃亡而只是和飞机伴随在一起飞向天空,就像他一首重复的那样。
他脑海里重演着过往的回忆与未曾发生的设想,或是在弥补遗憾或是在逃避现实。
痛苦的挣扎,曾经的伙伴在天空中被撕裂,在座舱里被烧焦,在监狱里受虐***,他幸运到亲自体会了胜利的喜悦但是也承受着失去他们的苦楚。
胜利的喜悦又总是那么短暂的,胜利者化身为罪犯。
怀疑涌上心头:“我难道和那群鬼子一样也是战犯吗?
我在这片天空流过的血,和战友们顶着12.7mm的弹幕。
我也未曾将炸弹丢向这片土地上的任何农民的儿子,织工的妻子。
我只是加入或许不那么好的阵营,对着敌人投下该死的炸弹,仅此而己。
我还能有更多的选择?
也许我是***人,但是我压根不了解那些的主义道路或者是理念之争,我只是想坐在驾驶舱感受螺旋桨将我带上蓝天,将弹药射向我的敌人——我国家的敌人,他们当然也是我的敌人。
真的是敌人吗?
我是否也应该和过去做个了断了。
如果余生都在那座小岛上,我的灵魂现在就可以下葬。
现在闹剧己经结束了,我是时候考虑下与这件事的了断。
陈启明深吸一口气,迅速扯掉脸上苦大仇深的面容,他渴望释怀。
就算去了台湾,安稳生活真的在等待着他吗?
他们将我们从营口追到这里,只用了几年?
要是追到台湾又需要多久呢?
我的心真的能安宁吗?
我曾经确实是英雄,我现在是战犯,是败退者,这当然没问题。
我再回到这里,也许会遭受斥责、审判……不过这一切真的发生了,那也是应该发生的。
但是我不想永远承受着耻辱与愧疚苟活,他的手指收紧,握得更用力,这不是幸福的度过余生,甚至连正常的生活都说不上。
也许就像其他人说的所谓成王败寇,但是安徽死里逃生那一次拯救我的那些人,他们后面被鬼子杀了,但几年后我军的飞机却向他们的孩子投放炸弹。
这一切真的只是成王败寇这么简单吗?
但是如今一切战争己经结束,我到底是不是罪恶滔天的人,是不是该死的人?
我们无意杀任何无辜的人。
我只是做了战场上必须做的事,一个军人分内的责任……战争必然伴随着牺牲与死亡,这些人的死亡我们应该感到惋惜。
但是这不应该让我们这些投放炸弹、扣动扳机、承担责任。
然而日本士兵也可以这样说,他们也可以说他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战场上每条鲜活生命的流逝,每个参与战争的人都有责任,按照这个道理每个士兵和将军都像雪崩时的一片雪花一样。
不管是日本人,共产党人还是我们。
我们审判了日本战犯,他们是战败的侵略者,现在的战败的成了我们。
冷笑一声,陈启明目光痛苦地望向窗外掠过的云层。
当战争爆发时,政治家献出弹药,富人献出食物,穷人献出孩子……当战争结束后,政治家取回剩余的弹药,富人耕种更多的粮食,而穷人寻找孩子的坟墓。
我并没有像日本鬼子那样罪恶滔天对着孕妇、平民、婴儿挥动屠刀,至少我们两个没有,我只是接受上方的命令。
我不希望任何一个平民死亡,其实我们在战争中尽量己经避免了任何无辜人的损害,至少我是这么做的不是吗?
可是,我真的这么做了吗?
陈启明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手帕,如果只是成王败寇胜利方可以审判每一个战败者随意定夺他的生存或是死亡,那么战争的教训就根本无法被吸取,战争也无法被反思。
那这种审判也就没有意义。
一次不正义的审判,会让我的灵魂安宁吗?
审判可能会并不公正,但是每条自己在战争中获得的荣誉、剥夺的生命不都拥有着重量吗?
曾经我是为三民主义而战,为了孙先生的遗志,为了民国的未来而战。
也是为了我的梦想而战。
即使我看见了民国的腐朽,其他军官的暴行与罪行。
无数曾经同志们丢下信仰,但是至少我并没有掺和参与其中。
从始至终我在战争中支持我丢下的炸弹并不是你的疯狂,我的贪欲、对杀人的渴求,更不是你对他人毫无理由的仇恨,仅仅是我作为军人的责任,而我加入国军只是因为我的报国之志以及我追逐蓝天的梦想。
飞机会在香港降落,我可以向上司申请退役养病。
我们一家去美国或者檀香山生活。
我应该忘掉这些不愉快吧,拥抱还有未来的美好。
8年前有一次任务是在安徽,那次所谓的“新西军叛变”吧,我提前知晓了这压根不是叛变,这并没有阻碍我投下凝固汽油弹。
我就这么离开,真的可以说是“一笔勾销”啊。
启明敞开了最后的心扉,:几年后我被日军飞机击中迫降在泾县,当地的村民却依然把我这个佩戴者着***章的飞行员当做英雄奋力营救。
后面他们几乎都被……我就是这样一个懦夫。
我首到后面都一首不敢想起提起这件事,更不敢给受害者去道歉,亲自感谢那些牺牲者。
抗日的胜利让我将这段过往深埋于心,希望用‘必要的牺牲’,‘巨大的误会’来将这段时间埋葬。”
我希望这一切应该有个了断了……几个小时后,飞机平稳地降落在了香港。
随着飞机梯子的展开,陈启明缓缓走在台阶上:这里没有大雁、没有白鹤,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都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