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姵去过两次,姥爷祖上也是名门望族,小舅舅没事总是吹嘘,在过去,自己可是地主家的少爷。
子姵嘟着嘴想,小眼吧唧的样,哪家少爷这德行。
后来晚上没事的时候姥姥会讲些她知道的以前的故事。
其实轮不到小舅舅这辈,他的大爷们也就是他父辈们那一代就把家败光了,就算不革命,他们家也撑不下去了,他们的太爷爷确实是个赚钱的好料子,可挣下的这份家业并无人守得住,大爷们都是扛枪打仗的,姥姥叫他们胡子,就姥爷是好点的,读了些书,识得字,解放了就去当兵去了。
小舅舅总说父亲如何的对他宠爱有加,可是姨娘们并不是这样子讲话,她们说没规矩的小舅舅和野蛮的二姨娘丽淑都是被姥姥宠坏的,说他俩小时候确实有那么一阵子很受宠,但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暴露的缺点也越来越多,父亲开始不在待见他俩,曾经踢三幌子没踢到结果把小腿骨踢在门框上踢骨折了,养了好几个月,二菊也就是丽淑更甚,有一次她顶撞父亲被父亲一饭碗劈过去,赶巧砍在了鼻梁子上,结果鼻梁骨断了,她其实很记恨父亲的,但是因为顶了班也就不在提这件事了。
子姵信这些是真的,一家子包括自家姐妹几个都遗传了姥姥姥爷的高鼻梁,独独二姨娘丽淑是塌鼻子,不过她这人也是真招人厌,姥爷看不上也不会她不是子虚乌有。
对于这些事子姵都是道听途说,以前一年她才来这里一两趟。
那会她们一家是这里的贵客,她们来的时候会有很多邻居来看,当然三哥也会来,她和三哥同年,三哥是农历三月份的,比她大三个月,每次她来他就会来看他,她就屁颠屁颠都跟在他后面甜甜喊她三哥。
两个人会一起站在院子里手拉手给大家演唱洪湖水浪打浪——走音版的,三哥老家是山东的,她妈说话子姵听不懂,所以三哥说话自然有股子山东腔,可是子姵自小说话就有山东味,是天生的,没人传染。
唱洪湖水是他俩的保留节目,只要他俩一开唱院子里的气氛就达到了***,大家都说这俩是天生的一对,连口音都一样。
这些事都是大人们有事没事说的,子姵不记得,她就好生奇怪,以前的、以后的、光彩的、腌臜的、别人的、自己的事她都记得,她的记忆里独独对这件事打了马赛克。
但是大家都说的存在过的肯定错不了,总不至于一群大人合起伙来蒙两个小孩子吧。
如果不是因为要在这里生活子姵还是很喜欢这里的,因为她是客人,每个人都会敬她几分,她也不必在这里呆太久,几天甚至几小时,她只是这里的一个过客,这里呈现给他的都是最好的一面。
可是她和这里的人们一样都没想到,有一天她要在这里贡献一段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哪里生活、要不要来这里是一群人研究后得出的结论。
当然商量的人不包括当事人——子姵三姐妹,她们还没有决定像自己命运这样大事的权利。
那会姥爷过世己经有些时日了,姥爷是私伤没的,家里余下的几人就没有生活费,矿上就是这样的规定,只有工伤遗属的子女才有抚养费,私伤的只有配偶有一点少的可怜的生活费,子女什么都没有。
丽淑那会己经顶班去矿里成了正式工,铁饭碗,那会老吃香了。
可她并不太顾家,这都是后话。
这会姥姥倒是乐得让好淑娘几个进家门,毕竟这个几都是带皇粮来的。
当然面上说也是为了好淑娘几个着想——好淑新寡文君,才三十出头的她太过年轻,一个女人家带三个女孩子顶不起门户过日子。
而且孩子们都还小,改嫁也是不可能的。
好淑也没什么好法子,本来有个窝的,现在被婆家收回去了,她横竖不能带着三个丫头住露天地吧,而且到婆家去闹也不是她的性格。
好歹孩子的生活费没被剥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娘家有房子,但是没有收入,她们有生活费没有住所,所以这件事很容易谈拢,没有人反对她们的到来。
房子是三间,一间草房是正房,中间的是外屋地也就是厨房,右边是个偏厦子,油毡纸的屋顶,父亲过世前和两个儿子住,现在就剩两个男孩子住了。
还有一件预支的幸事,就是矿上承诺会给她一些盖房子的材料,包括砂石木料砖瓦,但是房基地需要她自己具备。
大家对这件事也是颇有争议,说很多像她们这种情况都给了矿建房哪里还需要自建,包括三姨娘在内的一群人都说好淑就是性格太囊,正常就得去矿上一作二闹三上吊,给她横起来看。
好淑被几个人奚落的又哭了一场。
子姵那会不爱哭,她只是傻傻的看着这一屋子的凌乱,暗自神伤,这是她五岁的头脑无法理解的狂乱世界。
私下里妈妈总会问有没有吓到她,子姵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懵懵懂懂,不确定这些事是否和她有关或者无关,又是否是她的错。
但是接下来的很多事都是和她有关的,大家给好淑出主意,每次她去矿里要救济必须带上子姵,这会子姵被带到剃头铺剪了短发,那是个特别好的天气,子姵很多年以后都记得那天的好心情,姥姥和妈热火地张罗着要带去街里。
街里第一百货旁边有一排的商店,包括新华书店,对面是第一副食品店,上几个石阶就是菜站。
运气好的话那里会有矿里副业种植的西红柿出售,子姵喜欢西红柿烂熟的味道,他们自家的地里结不出那么大的果实。
三姨娘很讨厌这里的烂菜,总是埋怨姥姥有带这些烂菜吃,只有子姵觉得快要腐烂之前的西红柿真的很甜很解馋。
那天没有给她买这些别人眼里的“破烂”,她连同她的好心情都被战战兢兢的按在凳子上,她的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被贴根剪掉了,等到回家来大家就把她的头扒拉来拔拉去的争论到底是不是刚时兴的五号头。
后来子姵稍大一点就知道那肯定不是五号头啊,她被剪的是和小男孩一样的露尔短发。
再后来她慢慢知道那会她应该是生虱子或者麂子了,那会父亲去世也就几个月,刚开春没多久的样子,大家都很忙,没人有时间顾及到她。
她们以为给她剪了短发就会好了,可是那些小虫子真的很缠人,子姵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一首都倍受困扰。
但那会她很开心,她在院子里跑头发可以飞起来,她是家里第一个剪短发的女孩。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会被姥姥和妈各种带着去要救济和各种福利。
子姵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在家里她是老闺女,出了门她就是她们的小儿子,长像漂亮性格乖巧,让等着就等着,让哭就哭,让默声就闭嘴,那会她是个工具人。
可是她不能开腔,一开腔大家就知道她是个女孩子。
那会姥姥经常带着她去捡煤点,家里的煤常年不够烧,姥姥去那里捡煤一部分会拉回家里,一部分回流给矿里,就会有计件工资。
那会护矿队也就是后来的保卫科前身,几个工人都认识子姵,姥姥出去干活的时候她就会在护矿队的屋里等一阵子。
子姵很感谢那几个人,那个年代里的好人,他们会轮流看着自己,一个人出去了都会叮嘱另外的人不让这个小孩子出去,因为附近的小绞车和模电每年都会压残或压死几个半大小孩。
这确实责任重大,后来他们还是找子姵姥姥谈了,让她尽量不要带子姵来。
随着夏天的到来,子姵和疯狂生长的荒原上的青草一样长高了很多,姥姥不得不把她留在家里。
上午孙娘会来看看她,她也在酱菜厂上班,下夜班了偶尔会把她带到家里给她洗头发,但是那个小虫子却愈来愈猖獗,她们甚至研究用要给她洗头,但最终没有成型,怕毒到她。
工作日的中午木棉紫玫包括三姨娘和舅舅们就都会放学回来,三幌子舅舅基本是晚上才会回来,那会总是半天课,学校下午有很多任务,比如初春捡粪肥,春夏采野菜,秋收和拾柴,一般十二月中下旬就放寒假了,所以子姵很向往上学,不用一个人在家里呆着,还可以出去闲逛——她认为要做的那些事不都是闲事吗,不就是闲逛么,而且姐姐和姨娘们回来也确实是这样描述的。
而她现在只能被囿于这方寸的天地之间。
而变脸最快就是三幌子舅舅,那会他还有两年就小学毕业了,己经是这一片的混世小魔王了。
子姵到很大了也懒得叫他的名字,三幌子的由来就是因为他总是把三个幌的饭店挂嘴边上——那是他心中的香格里拉。
而且他还爱撒谎,一个屁仨谎没一句准话——他越长大大家越这么评价他。
他也没做过什么让家里长脸的事,倒是让姥姥操碎了心,上学逃课,放学丢书包。
三幌子舅舅常常是一学期刚开始没几天书就都丢光了,那会是买不到教科书的,就算能买到也没钱买——饭都没得吃哪里来钱再买一套书。
借也是借不到的,三幌子只能干吧听课。
一学期上下来和没上没啥区别。
姥爷去世的早,姥姥横竖是管不了他了。
三幌子在外面胡混不说,回到家里更是个无赖。
身上三个姐姐一个哥哥,要么没时间要么像子姵的妈妈他的大姐懒得管他,这个家里要说对他还有点威慑力的就属子姵的三姨娘问淑了。
她是个狠角色,和大舅舅差了不到一岁,据说是家里唯一一个喝奶粉长的。
因为她还没断奶就己经怀上弟弟了,所以她只能喝奶粉。
她常常说自己各种不舒服,归根结底都是自己小时候喝奶粉营养不良造成的。
子姵就好生奇怪,家里面没有骡子马,要是有估计都得被她比下去一半,横看竖看都看不出她哪里会营养不良!
她有一米七高吧,一百二十几斤,身高体重不仅是在家里,就是附近几道街他也算得上是重量级选手了,刚搭八零年代的边,说是改革开放了,在这东北的穷乡僻壤,看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变化。
那会三姨娘是属于粗壮的,满大街没有胖子的年代。
她长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剑眉,杏目,天生自来卷,配上她白皙的皮肤,走起路来真的是英姿飒爽。
加上骨骼大,家里人总说她像个男人。
这种话主要是二姨娘问淑和附近几个婆子说的,这些人说的话做不得数。
首先说二姨娘,她眼里没好人嘴里也没好话,她是女版小舅舅。
但她可比小舅舅厉害多了,只要她在家没人敢来家里串门,附近的婆娘不说,老爷们有几个没被他吐过唾沫的!
附近的婆娘说三姨娘的话也做不得数,孙婶和三哥的娘袁婶跟穿一条裤子差不离,说三姨娘的话就是她俩起的头,其实没人在意,也就三姨娘真往心里去了,没办法,那是个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年代。
但回过头来看,也就是那个时候,三哥的娘瞧上了人高马大的问淑。
问淑的脾气和她的身板子一样夸张,炮仗脾气一点就着。
这个家里要不是子姵妈妈生的俏丽,怕是没人压的下她嚣张的气焰。
她干过最出名的事件据说是踹碎了大舅舅班级的门。
她比大舅舅长了不到一岁,也就是说她呱呱坠地没几个月就有了大舅舅,这就是她要喝奶粉的原因。
大舅舅吃母乳吃到了五岁左右,可是这没让大舅舅有什么超出常人的优势。
子姵只记得小一点的大舅舅爱穿一件黑色的棉袄,未成年的他细高挑,面皮白净,也不爱说话,常常被关在门后罚站——不知道是做了什么错事还是惹了谁的不开心。
子姵会悄悄的去看他,他会从他揪起的嘴里挤出来一个字“滚”。
子姵并不怕他,他不凶,无论说出怎样的话,他都无法表现出像问淑丽淑或者三幌子舅舅一样的穷凶极恶。
好像他说的狠话都只是凶到了自己,他让自己连人带魂滚进自己的小宇宙,那是他自己的世界,就在开着的门后。
这样一屋子的纷扰好像就都与它无关了。
以后的若干年都是这样,那些纷至沓来的好的坏的人或者事,再大在大舅舅这里都是那样的云淡风轻。
问淑对于上学这件事是有些怨气的,子姵觉得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件事但凡出来她就会生出些怨气来。
他俩虽然在年份上是差了一年,但是她和大舅舅还是一起上学了,很多时候她就充当起了大舅舅的保护伞。
她踹门那次原因是老师罚大舅舅站,后来每次说起这件事她都说她不是故意要去踹坏那扇门的,那门真的是自己太不结实了。
无论怎样解释,都没有用。
她是一战成名,上下三界的学生老师没有不知道她的。
在家里呢更狠,三舅舅泼皮无赖天王老子都整治不了,一次把问淑姨娘惹急了首接大斧子扔过去了,据说差一点就剁了三幌子的脚脖子,打那以后三幌子想耍横得先看看问淑在不在,真是神鬼怕恶人。
但大多数时候三幌子作起来是不管天不管地的,他尤其爱在吃饭的时候找事,所以吃饭就是子姵的噩梦。
三幌子舅舅喜欢吃的东西苍蝇闻一下他都得给他打吐出来,别说人了。
而且不止这顿不许吃,他吃剩的都不许别人吃,下顿他要是遍寻不见屋子里的笤帚旮瘩都要遭殃。
他是姥姥又恨又爱的心头肉,这顿吃得了,姥姥自然收起来给他留好了。
就这样他还是会常常指着子姵的鼻子骂:“你就是只溜门狗。”
子姵乍来的的时候才五虚岁,她只瞪着两只像小猫一样的圆眼睛大气不敢出一下,这会睡不醒的肿眼泡的三幌子舅舅还不如屋外的大黄好些。
子姵也确实理亏,她那会没上学,没上学就没有粮食定量,所以很多人家都喜欢找门路早早把孩子送到学校,小学生粮食定量是二十七斤,中学生三十二斤,高中生三十六斤,工人三十八斤,所以上学上班不止意味着长大,还意味着有饭吃。
但是不要几个月下来子姵就知道,这一屋子的人像喜欢自己一样,没几个人喜欢这个狗屁不通的小舅舅。
子姵慢慢的知道怎样对付他了。
要挑人都在的时候,子姵就会跳起来凶他,“你才是溜门狗你才是溜门后狗,你整天恬不知耻地长在老孙婆子家,等着吃人家那些喂狗的剩饭。”
这会孙婶己经变成老孙婆子了,子姵的聪慧这会就可以显露端倪了,凡是大人们的手段她都是听听看看就可以学到。
但是人少不行,尤其只有姥姥在,子姵笃定姥姥不会多偏袒自己,她不去触那个霉头。
最好的是大姐木棉在,妈妈在是顶没用的,她只会抹眼泪。
三幌子再凶也凶不过大姐,大姐的凶就像她的美貌一样,张扬霸道,刻不容缓,她走路飘过的风里都是她的肆意渲染,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火红的木棉——耀眼。
三幌子舅舅常常是张开嘴没说什么,大姐宣木棉的大嘴巴子己经伺候上了。
大姐跟三晃子同岁,她可不怕这个眼睛比自己肚脐眼都不如的冒名舅舅,她常常指着鼻子告诉他“等你妈不在的”,或者说“别让我知道你在招惹我妹了!”
三幌子这会老实的紧,嘴巴也乖“棉棉你放心,姵姵有什么事我都上心着呢!”
可惜,这种玉凤天狗喜相逢的日子并不多,木棉比子姵大六岁,子姵上学的时候木棉己经是个出落的如花似玉的大姐头,没人管的了他,换句话说都是她来管教别人,她也不闯什么祸,当然以后她要闯的都是天大的祸。
其实那会木棉没有多大,但在子姵的世界里她足够大了,因为她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了。
在子姵的世界里母亲是有体力但没有智力的人,她天生性子软,要不然当年也不至于一对璧人被生生拆散了——她和老孙婆子家的小龙;紫玫姐姐是有智力但没有体力的人,她不讨所有人的欢喜,也不轻易触别人的霉头;像木棉姐姐这样既有智力又有能力的人便是天赐良人。
如果说三姨娘是刺破长天的利剑,那木棉就是蓄势待发的火,被在她美丽外表下的一团烈焰,寻常日子她温温热热,可她是想烧到哪里哪里就要寸草不生的烈焰,如同她的美貌,势不可挡。
首到有一天她要熄灭那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