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河……”谁?谁?“……让我回去!”在哪里?“不能走!别动!”
为什么?“……走了……”不要!“……沪上。”
萧祐笙剥开一层又一层清醒梦,睁开眼瞪天花板,头痛欲裂。
梦里的黑发白衣,声音也听不清,面容地看不见,她拼了命地追,还是消失在一团雾里,只剩下零里几个字。
这个梦缠了她十六年,己经被她摸得滚瓜烂熟,但每次都是一样的。
有一个人,她再努力也看不***面目。
萧祐笙不知道那是谁,她是孤儿,也曾设想过那会不会是她的血亲,但抚养她的人从未给过她正面的回应。
一只头上发了根小芽的小白团子跳到她额页头上反着看她。
萧祐笙愣了一下,把那只小人参精捉下来放到一边。
说来也奇,萧祐笙能看得谧界,却没有身带元灵,结果就是她经常对着空气说话,被认为脑子有问题。
刚搬到苏公馆那一天,她和苏公馆里胡桃木的床头婆婆大眼瞪小眼眼半天,扭头同她家女仆:“苏家有小孩子?”女仆疑惑地看她一眼:“没有啊。”
女仆走了之后,床头婆婆拿手里的小蒲扇拍了她下:“傻丫头,你成年了吗?还问别人?”
萧祐笙想也不想:““城里电线多,偷婆于过不来,婆婆别担心。”
黄脸的床头婆婆还没她巴掌大,老神在在地说:“城里木头床少,不待这儿你让老婆子我去哪?现在还能有我护着,偷着乐吧你。”
床头婆婆伴木床而生,手里蒲扇专门来对付偷婆子。
小孩子神魂不稳容易被偷婆子勾走,床头婆婆就在小孩子晚上入睡时守着。
现在电线一拉,偷婆子不敢近,近就以为要遭雷劈。
苏公馆古董多,在萧祐笙眼中热闹非凡,到晚上却鬼影曈曈,谧界不是阴间,恶鬼怨鬼也不少,尤其是这宅子的主人身带元灵是个鬼新娘的时候。
白天看不真切,然而入夜之后,苏公馆满目的血绸冥灯,鬼气森森,阴得猩然。
萧祐笙见怪不怪,自思少了点唢呐的声音。
反正……她也不常待在这里。
苏亦栀体弱不假,却也不是日日病夜夜病,萧祐笙乐得清闲,天天失踪,苏亦栀一问就是有事出去了。
表面平静,可这里是沪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这么随便混过去的。
七月半鬼节,大雨。
城里有庙卖辟邪青灯,可苏亦栀晚上才有空,她也不怕鬼节夜里出门,于是驱车冒雨乘兴去迎灯。
人烟稀少,大雨滂沱,平常鲜艳的街道一片灰黑,远处青惨惨一盏灯迎面飘过来。
苏亦栀让庭深把自己推下车,独自对着漂浮的青灯笑。
鬼节嘛,常人不出门确实是有鬼横行,现在有元灵的人也越来越少,苏亦栀闲来无事,出门召元灵打鬼架。
元灵不拿出来练也会生疏的。
苏亦栀今天穿了件红旗袍,撑了把白油纸伞,也算应景。
青灯不远,一路转转停停,敲梆子的声音混在唱词里哼哼唧唧传过来。
咚……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咚……啪……“魂兮归来……”青灯周围阴风起,雨集不散。
七月过半,阴兵出关。
敲梆邀魂,无常不问。
苏亦栀今日不知冲的什么运,出门就碰上敲梆人聚怨起煞,如果今天她没来这儿,方圆不知几里的人接下来一个月都会遇煞横死,要么破财天灾。
不过敲梆人招的是怨魂,这于她有道是专业对口。
纯黑的怨气缠身,红衣鬼新娘宣华入世。
宣华没有实体,浮在苏亦栀身边,与一盏青灯遥遥相望。
阴风飒飒,苏亦栀控制着宣华掀起盖头。
盖头下的姑娘妆面浓艳,粉面朱唇,眉若墨弹,两边唇角各点一颗痣做酒窝。
——在最好的年华为情所误的少女,死后执念缠身,留在谧界,成了元灵。
宣华甫一掀开盖头,那盏青灯晃了晃,敲梆人显形,连带着刚聚到的冤魂。
敲梆人披发举灯,周围血淋淋的怨魂有的被剥了皮,有的的缺头缺肢。
还好,敲梆人刚出动,不然怨魂多了,怕是挡不住。
敲梆人举灯一指,怨魂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宣华将盖头捏在手里甩了个花,地下无数红血绸窜出来缠住悠魂,怨魂尖叫着撕扯红绸,然而越缠越紧。
苏亦栀将轮椅向后退了退,这些恐魂身上脏污太多了。
敲梆人突然发怒似的敲起梆,唱起《招魂》。
这是要召地下阴兵来帮忙。
“魄兮归来……”听不清调子的吟唱似从地底而来,让人浑身冰冷。
宣华流下一行血泪,敲梆人晃晃青灯,阴风一拂,宣华被招进了灯内。
苏亦栀丝毫不慌,那些红绸也还没有退下去。
青灯抖了抖,灭了。
敲梆人瞠目结舌,手中的梆子、青灯,噼里啪啦纷纷落地,招魂声曳然而止,怨魂定在原地。
雨下得小一些,如同闺中私语,满腔留恋。
敲梆人身首分离倒地,随着一声令人血肉成冰的尖鸣,融化在一地血水中。
青灯亮起金黄的灯焰,被宣华提着,交给苏亦栀。
宜华的身形如纱般隐淡了,化一线光华钻进她手心。
红绸缓缓抽离,怨魂没了敲梆人的指引,僵在原地未动。
引渡怨魂,不是她能干的,不过有人可以。
“庭深。”
庭院深深深几许?
穿花引月归去,苏亦栀身边人从来并非等闲,庭深没有元灵,但抚慰亡魂本事可称一绝。
庭深从街角转出来,先忙着看她有没有受伤,还没结阵,几尺之外如潮的怨魂淋了雨竟像被洗了-样一点一点缩下去,身形也淡了,最后风一吹,全都散作水雾,缥缈化归。
庭深愣了一下:“大小姐,这不是抚慰,是被引渡走了啊。”
苏亦栀举起宣华点燃的辟邪灯西下里一照,果然不见魂影。
她警觉地发现不远处另外一盏被点燃的辟邪青灯,正稳稳地飘过来。
然而那灯颜色昏黄,似乎是普通灯焰。
哪个寻常人家有胆子鬼节晚间出门?寻常人家谁有能力引渡怨魂?整个沪上挟元灵者不过几千人,有异能者不上万,这么巧能碰见一个?待来人走近,苏亦栀才发现那居然是萧祐笙。
对方撑着伞拎着灯,肩膀上栖着一只乌鸦,看到苏亦栀时也愣了。
“苏小姐在这做什么?”
庭深代她回道:‘附近有敲梆人起煞,大小姐特地来止损救灾,萧医生你今晚出门不怕撞鬼?”
萧祐笙一点不在乎:“这不是去迎灯了吗?
走吧,苏小姐不宜受寒,趁早回去。”
“白日迎灯不行吗?”
“没空。
“咱不迎不行吗?!”
苏亦栀的司机被吓得够呛,战兢兢道。
萧祐笙有些无奈:“今天这乌鸦过生辰,非要出来,正好那庙我还没去过,看一眼罢了。”
“这乌鸦是你养的?”
苏亦栀被它吸引了注意力,上海城里难得见活物,这乌鸦虽说是不祥之物,但长得相当漂亮,羽毛黑中泛蓝,头上顶了一丝白毛,眼瞳的颜色如同烛光。
“是。”
萧祐笙从它的鸟嘴里扒下来什么东西,似以是枚铜钱。
乌鸦叫了一声似是***,她小声道:“好了,这不是你该要的东西。”
然后替庭深推苏亦栀的轮椅往回走。
鸟鸦飞到苏亦栀膝头看着她。
“它叫什么?”
“裴墨青。
叫它煤球也行,但它不应。”
苏亦栀不禁笑了:“有名有姓还过生辰,真真是把它当人一般养了。
对了,萧医生,它刚刚叼的是何物?”
“一枚花钱罢了。”
乌鸦都喜欢这类圆圆亮亮的存西,不过说起花钱,苏亦栀自然而然地问:“什么花钱?
镇鬼用的?”
萧枯座也毫不迟疑地答:“我是医生,不信这个。
花钱是父母遗物。”
其实苏亦栀想敲打敲打她,问问那怨魂是不是她引渡走的,不过看来她压根不松口。
“萧医生,这些东西不管你信不信它都存在,你不是也常上庙里捐功德吗?”萧祐笙自打到上海,就一首在打听上海的寺庙,一个一个跑了过去看,甚至某些老城隍庙都跑了,苏亦栀一首分了个心眼,然而也看不出来她在干什么。
正说着,她们从寺庙所在的镇上到了停车的镇外,萧祐笙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苏亦栀握紧了轮椅扶手。
“野狗来了。”
萧祐笙道。
这“野狗”是用来称呼洋人改造的怪物的,此处离租界不远,有许多放养在周围,今天鬼节,显然洋人怕了,才会让这批东西跑这么远。
他们西个人,除了两盏辟邪灯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如果这里的野狗无人控制,搞不好要吃人,镇子里可能要出事.苏亦栀盘算着,己经有两只到了近前。
几乎看不出有人的样子了,像巨大的蜘蛛一般西肢爬行,姿势诡异,全身关节都是反的。
这东西,人和元灵无差别攻击,虽然进不了谧界,但把入世的东西祸害得不轻。
“萧医生,刚和敲梆人打完有些乏了,不如,你试试?”苏亦栀像是在逗她。
萧祐笙的回答也很干脆:“不会。”
话音刚落,那两只怪物嚎叫着扑上来,苏亦栀看着一阵恶心,却完全不紧张。
两个人动都没动,两只野狗却在碰到目标的前一秒齐齐被甩飞。
两个英国捕快大骂着跑过来,打开手电看见苏亦栀就变了脸色,不停地赔礼道歉。
那两只野狗脖子上都栓着绳子,很细,有克制作用,萧祐笙早看见了,她眼睛不好是真,但多亏了这一双眼睛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身带元灵的人小时候也能看见谧界,然而长到七八岁就会完全褪掉,苏亦栀早就忘了谧界长什么样子,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过,大部分人和她差不多。
现在不信鬼神的也大有人在,不过每每在特殊日子不避讳的大概也都没什么好下场。
所以苏亦栀觉得萧祐笙的运气真是好过了头,或者说,隐藏实力的本事一流,危险扑到面前了都不肯露一手。
还是说,她看出来那是苏亦栀的试探?
返回上海城区时人烟旺了一些,苏亦栀后知后觉地有些喉头发痒,可能是镇上冷受了寒又淋了雨,有些感冒了。
反观萧祐笙一身男装长袖长裤,也说不好是离经叛道还是过于保守。
苏亦栀怜惜地收好油纸伞和青灯,目光偶然一瞥,落到了萧祐笙的伞上,一下没挪得开。
纯黑的伞面,暗金的太极八补全。
似乎是用金水画上去的一样。
难道引渡怨魂靠的是这把伞?
刚要想下去,一阵恶痛麻木了大脑,逼她清空思路。
萧祐笙从后视镜里盯着她:“苏小姐又失眠了?”庭深闻言点头如捣蒜:“小姐要打理家业,常睡不好觉,萧医生有办法吗?”
虽然苏亦栀的父亲还在,但上海的家务和生意都是她在管,还要操心帮内事务,千头万绪根本睡不好觉。
萧祐笙视线移向车外,半晌才道:“思绪伤身,情绪伤心,平心静气便好,安眠药不宜多用。”
之前的安眠药她还没吃完,然而用处己经不大。
回到苏公馆己经是半夜,苏亦栀刚打算先把些杂事处理一下,庭深敲响房门,送了一小盏粥上来,还有两张纸。
“粥是萧医生熬了一下午送过来的,她说这是甘草麦粒粥,药膳,大小姐尝尝?”庭深给她盛了一碗,麦粒的口感有些粗,但不磨口,甘草也与其他甜味不一样,不甜在舌,而甜在喉头。
她喝了两口去看那两张纸。
一张是萧祐笙的笔迹,写着“情绪伤身,好好睡觉。”
,第二张是一份电报,密密麻麻的,她就让庭深读给她听。
庭深看了两眼喜上眉梢,“师座要回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