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空间里,终于只剩下程墨(向晚)一个人。
葬礼上那令人窒息的气氛和强烈的生理不适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疲惫和茫然。
他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
房间里那甜腻的花香再次包裹了他,此刻却只让他感到反胃。
属于“向晚”的生活痕迹无处不在:梳妆台上瓶瓶罐罐的护肤品,衣架上挂着的色彩鲜艳的衣裙,床头摆着的毛绒玩偶……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着:这里是向晚的领地,他程墨,是一个非法入侵者,一个被困在粉色蕾丝牢笼里的囚徒。
生理上的排斥感依然强烈。
胸口的沉坠感,腰间睡裙布料的柔软触感,都让他如坐针毡。
他猛地站起来,几乎是冲进了狭小的卫生间,“砰”地关上门,再次站在了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人,依旧苍白,眼神空洞,残留着泪痕。
黑发凌乱地贴在脸颊。
程墨(向晚)死死盯着镜中的影像,那不属于他的精致五官,那纤细的脖颈,那隆起的胸脯……厌恶感再次翻涌。
他猛地抬手,粗暴地揉搓自己的脸,仿佛想把这张不属于他的皮囊撕下来!
白皙的皮肤很快被搓红,带来***辣的痛感。
“滚出去!
从她的身体里滚出去!”
他对着镜子里的“向晚”无声地嘶吼,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指关节瞬间传来剧痛。
这痛楚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逃避没有用。
他死了,却又以这种方式“活”着。
他需要了解这个“向晚”,了解这具身体所处的世界,了解那些账单背后的深渊。
生存的本能,像冰层下顽强生长的水草,开始一点点挤占绝望的空间。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离开镜子,走向房间。
他开始像一个闯入者,又像一个侦探,小心翼翼地翻看属于“向晚”的一切。
他先找到了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记账本。
翻开硬壳封面,里面是娟秀却带着一丝急促的字迹。
密密麻麻地记录着:“XX网贷-本金30000,月还1520.36(还剩18期)信用卡-最低还款额 480.5房租- 800(押一付三,下月到期)给妈- 1000(生活费)弟弟- 500(他说急用)花店工资- 3000(本月)泡面- 35卫生巾- 28.5公交卡充值- 50”……触目惊心的数字!
捉襟见肘的绝望!
程墨自己也曾深陷贫困,但此刻看着这些记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向晚”被生活勒紧脖颈的窒息感。
那五万的网贷像一座沉重的大山,而微薄的花店工资和不断被“妈”、“弟弟”索取的支出,让她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
她的生活,和他程墨一样,在悬崖边缘挣扎。
接着,他打开了书桌的抽屉。
里面有些杂物:几支笔,一些零散的票据,一个老旧的MP3。
在抽屉最深处,他摸到一个硬硬的小本子——是向晚的日记本!
他犹豫了一下,强烈的生存需求压倒了道德的束缚。
他翻开了日记。
日记并非天天记录,字里行间充满了疲惫、压抑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渴望:“3月12日:妈又打电话了,说弟弟看中一个新手机,差两千。
我卡里只剩五百交房租……拒绝了。
她在电话里哭了,说我白眼狼。
心好累。”
“4月5日:吴姐今天又骂我了,说我包的花束像狗啃的。
手指被玫瑰刺扎了好几个洞。
工资拖了三天还没发,明天要还网贷最低还款额了……5月20日:路过新开的花艺工作室,橱窗里的永生花好漂亮……什么时候我也能做出那样的作品?
算了,学费太贵了,先活下去吧。”
“6月18日:弟弟又来店里要钱,当着同事的面。
我把他推走了,手抖得厉害。
吴姐没说话,下班时塞给我一个面包。
想哭。”
“7月3日:生理期,痛得快死掉。
请了一天假,扣了全勤。
妈打电话来问为什么没给家里打钱,我说病了,她不信,说我装……晓晓给我送了红糖姜茶。
只有她……8月10日:偷偷报了一个线上的花艺基础课,用花呗分期付的。
不能让妈和弟弟知道。
希望……能学点东西。”
字字句句,像冰冷的针,扎进程墨(向晚)的心里。
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而是一个同样被生活重压、被至亲吸血、在夹缝中艰难求生,却依然怀揣着一点点卑微梦想的灵魂。
这个“向晚”,和他程墨,在命运的泥潭里,何其相似!
她不是他想象中无忧无虑的年轻女孩,她也有她的深渊。
在日记本的最后几页,夹着一张小小的、剪下来的杂志图片,是一家高端花艺工作室的作品,旁边用很小的字写着:“梦想?”。
图片下面,压着一个小小的、素雅的香囊,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似乎是缓解生理痛的。
程墨(向晚)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粗糙的杂志纸张边缘,又拿起那个小小的香囊。
指尖传来布料柔软的触感和草药的微苦气息。
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向晚”的情绪碎片,仿佛顺着指尖传递过来——那是一种深埋于疲惫之下的、对美好的向往,以及对身体疼痛的无奈忍耐。
他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镜子里那个“女人”的面容,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令他排斥的符号。
他开始模糊地感知到,这具身体承载着另一个沉重而真实的人生。
巨大的债务、贪婪的家人、卑微的梦想、身体的痛苦……这些不再是纸上的文字,而是他程墨,以“向晚”的身份,必须立刻面对和解决的生存现实!
他不再是单纯的程墨。
他也不再是纯粹的向晚。
他是被困在“向晚”身体里的“程墨”。
一个由死亡、债务、女性躯体和破碎梦想组成的、荒诞而残酷的复合体。
程墨(向晚)缓缓睁开眼,再次看向镜中的影像。
眼神里的惊恐和纯粹排斥依旧存在,但深处,悄然燃起了一丝冰冷的、属于程墨的、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狠厉,以及对这具身体原主人——那个同样在苦海中挣扎的“向晚”——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同情、理解,甚至是一点点同病相怜的认命感。
他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白纸。
用那只属于“向晚”的、白皙纤细却带着花店劳作留下薄茧的手,拿起笔。
他先写下了两个名字:程墨。
向晚。
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很久,墨水晕开一个小黑点。
然后,他在这两个名字下方,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