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涤尘泉增补版陈砚之在中天门石阶上摔了第七跤时,终于肯承认自己确实老了。
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的闷响像是敲在空陶罐里,他扶着旁边虬结的松树站起身,
裤腿上的泥渍已经和汗碱凝成了深色的斑块。山风卷着雨雾掠过来,
把挑山工的号子撕成碎片,他望着云雾深处若隐若现的十八盘,
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导师说过的话——泰山的每块石头都在等一个懂得弯腰的人。"老先生,
歇脚不?"穿蓝布褂子的茶摊老板把藤椅往屋檐下挪了挪,粗瓷碗里的碧螺春冒着热气。
陈砚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过去。山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油布棚上噼啪作响,
远处的山峦已经变成了水墨画里晕开的淡墨。"看您这架势,是要往玉皇顶去?
"老板往他碗里续着水。"不,"陈砚之从帆布包里摸出张泛黄的照片,"找这个地方。
"照片上是口青石砌成的泉眼,泉边歪着块断碑,"涤尘"两个字被岁月磨得只剩轮廓。
照片边缘已经起了毛边,角落的日期显示是1987年秋。老板眯眼瞅了半晌,
突然一拍大腿:"您说的是涤尘泉啊!早三十年还有人去,现在怕是找不着啦。
"他往东北方向指了指,"那泉眼藏在仙鹤岭后头的乱石沟里,十年前那场山洪冲垮了栈道,
就没人敢往那边去了。"陈砚之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挲着,
断碑旁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他喉结动了动,
从钱包里抽出张百元钞:"麻烦给我指条近路。"老板瞅着钞票又看看他佝偻的背影,
叹了口气:"您这身子骨......""我必须去。"陈砚之的声音裹在雨里,
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一1987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陈砚之背着地质包站在仙鹤岭时,
枫叶已经红透了半边山。他刚在泰安地质站完成泰山岩群的采样分析,临走前听当地老乡说,
乱石沟里有口能洗去晦气的涤尘泉。"陈老师,等等我!"清脆的喊声从石阶下传来,
林小满背着比她人还高的画板,辫梢上的红绸子随着脚步一颠一颠。
十七岁的姑娘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笑起来的时候,鼻翼会泛起淡淡的雀斑。
"不是让你在招待所等着吗?"陈砚之皱眉。"我要画涤尘泉。
"林小满把画板往石头上一靠,从里头抽出张素描,
"王大爷说那泉眼的水在月光下会变成碧绿色,像您论文里写的蛇纹石化大理岩。
"陈砚之看着画纸上歪歪扭扭的泉眼,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地质站仓库,
这姑娘蹲在地上看他整理标本,手指轻轻点着块绿帘石:"陈老师,
您说石头会记得见过的人吗?"山风掀起她洗得发白的校服衣角,
陈砚之把自己的登山绳解下来系在她腰间:"跟着脚印走,不许乱跑。
"乱石沟比想象中难走。风化的片麻岩踩上去簌簌往下掉渣,
他们得贴着崖壁才能避开头顶悬着的危石。林小满却像只灵活的小鹿,
时不时停下来对着岩层速写,铅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陈老师,您看这石英脉!
"她指着块灰黑色的岩石大喊,"里面的包裹体像星星!"陈砚之走过去,手电筒的光柱里,
细小的气液包裹体在石英晶体里闪烁。他刚要开口讲解,却见林小满已经趴在地上,
鼻尖几乎要碰到岩石:"它是不是在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片大海?
"夕阳穿过岩缝落在她发顶,镀上层柔和的金边。陈砚之突然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
也是这样趴在野外的露头上,听导师讲造山运动的秘密。他喉结动了动,
把到嘴边的专业术语咽了回去:"嗯,三亿年前这里确实是古海洋。"找到涤尘泉时,
暮色已经漫进了沟谷。泉眼被半人高的灌木丛围着,青石台上积着厚厚的腐叶。
林小满拨开枝条的瞬间,陈砚之听见她抽了口冷气——泉水真的是碧绿色的,
像块镶嵌在乱石堆里的翡翠。"我说得没错吧?"林小满得意地扬着下巴,
掏出相机塞进他手里,"陈老师,帮我跟泉眼合张影。"她跑到断碑旁,
踮着脚想扶住"涤尘"两个字,辫梢的红绸子扫过青苔。陈砚之举起相机时,
突然发现她的白球鞋上沾着片新鲜的岩屑——那是典型的滑石片岩,只有沟谷深处才有。
"你刚才去哪了?"他的声音陡然变沉。林小满的笑容僵在脸上,
手指绞着衣角:"就......就在附近看看。"陈砚之蹲下身检查她的鞋底,
滑石的鳞片在暮色中泛着油脂光泽。这种岩石极易破碎,下面往往是深不见底的矿洞。
他猛地拽起姑娘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跟你说过不要乱跑!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发火。林小满的眼圈瞬间红了,泪水砸在他手背上,烫得惊人。
陈砚之突然想起她档案里的照片,福利院的院子里,小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
也是这样怯生生地攥着衣角。"对不起。"他松开手,声音软了下来,"天黑了,
我们得赶紧回去。"回去的路上谁都没说话。月光透过树梢洒在石阶上,
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快到仙鹤岭时,林小满突然停下脚步:"陈老师,
您明天就要走了吗?""嗯,去青岛做实验。""那您还会回来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陈砚之望着远处泰安城的灯火,
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像是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他想起地质站老站长的话,
林小满父母是七十年代的地质队员,在一次考察中失踪在昆仑山,
小姑娘是跟着勘探队长大的。"等你考上地质大学,"他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在实验室等你。"那天晚上,林小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画板画了一夜。
晨光爬上窗台时,她终于在画纸角落添上了两个牵手的小人,背景是片泛着绿光的泉眼。
画的背面,她用铅笔轻轻写了行字:"涤尘泉的水,会记得今天的月光吗?"二雨停的时候,
陈砚之已经走到了仙鹤岭的半山腰。云雾像棉花糖似的缠在松树上,
他扶着块刻着"云深不知处"的摩崖石刻喘气,胸口的老毛病又犯了,
每口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帆布包里的硝酸甘油空了半瓶。他想起上周在医院,
主治医生把CT片往灯箱上一按:"陈老,您这肺纤维化不能再折腾了,
再上高原跟玩命没区别。"可他必须来。抽屉里那封没寄出的信已经泛黄,
林小满娟秀的字迹洇着水渍:"陈老师,我在涤尘泉等您。"邮戳显示是1990年6月,
正是她失踪的前一天。三十年来,陈砚之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从昆仑山的冰川到西双版纳的雨林,他的地质锤敲开过无数岩石,
却始终找不到那个扎羊角辫的姑娘。直到上个月整理旧物,
才在1987年的野外记录本里翻出这张照片,照片夹层里还藏着半片干枯的红绸子,
是当年林小满辫梢上的。"吱呀——"头顶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陈砚之抬头,
看见只小松鼠抱着松果歪头瞅他,蓬松的尾巴在晨光里泛着栗红色。他刚要笑,
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顺着陡坡滚了下去。失重感袭来的瞬间,
他恍惚看见1990年的林小满站在地质大学门口,白衬衫配着蓝裙子,
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陈老师,我做到了。"那天她特意梳了两条长辫子,
辫梢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得像团火苗,可他因为要赶去参加南极科考的动员会,
只匆匆说了句"恭喜"就走了。灌木的枝条抽打着脸颊,陈砚之蜷起身子护住头,
直到后背撞上块冰凉的岩石才停下。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右腿已经动弹不得,
裤管渗出的血珠正一滴滴落在青苔上。血珠晕开的样子,
让他想起林小满总爱用红墨水在地质图上标注断层线。"有人吗?"他扯着嗓子喊,
声音被山谷吞得只剩回音。云雾渐渐浓了,能见度不足三米。陈砚之靠在岩壁上,
听着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远处隐约传来水声,他侧耳细听,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轻轻揉碎玻璃——和三十年前那个夜晚,涤尘泉的水声一模一样。
撑着岩壁站起来时,右腿传来钻心的疼。陈砚之咬着牙,朝着水声的方向挪去,每走一步,
都在地上留下个带血的脚印。他想起1987年带林小满下山时,她也是这样一瘸一拐,
说是被滑石崴了脚,当时他还嗔怪她不小心,现在才知道,那片滑石下藏着怎样危险的空洞。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雾气突然散开。他愣住了——泉水在阳光下泛着碧绿色的光,
青石砌成的泉眼周围长满了开着白花的野草。断碑依然歪在那里,
只是"涤尘"两个字已经快要看不清。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泉边的石板上,
竟放着个褪色的搪瓷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