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雾气漾开,回廊人影稀疏。
耳边只余绮玉的低唤:“姑娘,厨房粳米粥己温,下人递了来。”
她回神,瞥见案几上的瓷碗。
粳米粥表面波光微漾,映出身下青色薄被的碎花纹理。
这是庶女饭食——不掺芝麻糯米,不加玫瑰糖,淡得如同她此刻的身份。
沈筝时捧碗默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绮玉忙迎出去,门边低语:“五姑娘,二房的彤春说,太夫人请您去正院。”
她抬眸,目光与门楣藻饰相触。
沈府正院,是她脚步最陌生的地方。
她记得前身曾在门外徘徊,却因庶女身份,只能偶尔远远望见那重朱门,繁花深处,一抹倩影出没如画。
今日,不得不去。
***沈筝时随绮玉踱进前院,途中遇见两房的丫鬟递来帕子,眼神间并无轻慢,却也不热络。
路过二房庭院,石榴花色浓烈,枝头几瓣新裂。
墙下站着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少女,衣服素净,眉目端丽。
她身旁丫鬟低声说话,其余人远远避让。
“若亭姑娘在前头。”
绮玉低声提醒。
沈筝时不露声色,眼角余光扫过沈若亭。
嫡女出身,举止温和却自带几分高贵冷淡。
她并未主动走来,只将视线停在沈筝时身上——那是一种既不疏远也不亲昵的打量,像品读一幅新上的画稿。
“筝时妹妹。”
沈若亭语声淡淡,却不失关切,“太夫人等着呢,正院事体不宜耽搁。
你今日初到,莫要让旁人闲话。”
沈筝时微垂首,克制自卑感,语气温淡:“多谢若亭姐姐指点。”
对方唇角微动,对她的谦恭并无回应之意。
一同前行,沈若亭走得极稳,步伐不疾不徐。
正院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两名嬷嬷持杖而立,见她们到来,神色略有松动。
庶女进门,需报名通呈;嫡女则可径首入内。
沈若亭衣裙轻扫过台阶,丝毫未回头。
沈筝时随绮玉细步,走到门口方才停下,由嬷嬷引着在侧堂等候片刻。
堂内,檀香缭绕。
太夫人尚未出来,堂前倦织屏风后,隐约传来几句说话声。
沈筝时抿唇,指尖摸着袖口绣线。
沈府的规矩多得令人窒息,哪怕一个停步,都有暗藏锋芒的分寸。
几盏茶过去,门后传来沈太夫人的低哼。
那声音沉稳而不失威严,仿佛一层重幕,缓慢向沈筝时合拢。
“若亭、筝时,都过来吧。”
沈筝时随沈若亭上前。
沈太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身后屏风润色缂丝紫雁。
老妇人面容松弛,银丝间点点乌发,眉目间微有疲色,却难掩镇宅主母的气度。
沈若亭俯身行礼,温和而恭敬。
沈筝时仿照她的礼仪,尽可能收敛自己的眼神,不让多余思绪流露。
太夫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游移,似在权衡。
“筝时,你今日起可在前院习家规,待几日后,我自会安排你的日常事务。”
沈太夫人语气不疾不徐,话语间分寸极准,既无冷漠,也无亲昵,“沈家五房虽为庶,但凡入门,皆要明礼知序。
你可记得?”
沈筝时低头应诺。
沈若亭不动声色,侧目望来。
太夫人转向她,语气微缓:“若亭,你是嫡长,须记得领着庶妹,莫叫旁人说咱沈家不讲情理。”
沈若亭温婉点头:“祖母放心,筝时妹妹年纪尚小,我定会细心照拂。”
太夫人颔首,神色不悲不喜。
她视线移到沈筝时身上,语气顿了顿:“你五房里,除了你兄长贺诚,他近日有些心躁。
你且守着规矩,勿与旁房多纠葛。”
沈筝时暗暗察觉,太夫人的言辞虽平易,却句句都带勾勒:她虽是庶女,却被明言不可逾越边界。
嫡庶之分,在这里不只是门第,更是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笼罩。
堂中气氛微微凝滞。
僵持几瞬,门外传来清脆女声:“太夫人,程家姑娘来了。”
沈太夫人眼角松弛,露出难得的温和。
堂前又进来一位女子,衣袂薄青,眉眼玲珑。
正是沈筝时记忆中的闺中友人——程绾音。
她脚步轻快,见沈若亭与沈筝时在侧,先与沈若亭点头致意,随后向沈筝时轻巧一笑:“五妹妹可好?
昨儿晚我听说你回府,特来请安。”
沈筝时回以一礼,唇边略显温软。
程绾音目光流转,暗自与她对视,眼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太夫人抬手:“既来了,便一起吃茶。
女孩儿们初长成,要知礼也需知情。
沈家门风,最重和睦。”
堂中转瞬欢快,沈若亭从容应答,程绾音轻言细语。
沈筝时安静掩饰内心的疏离感,只在杯盏间留意众人的神色。
**待茶席将散,太夫人使人送沈若亭离厅,侧头吩咐程绾音陪沈筝时在院中散步,一面闲话。
院落深处,鸣禽偶尔跃过枝影。
沈筝时与程绾音并肩而行,绾音低声道:“五妹能在正院习家规,这是好事。
太夫人不轻放人,你既被点到,自该多留心,避惹旁房龃龉。”
她沉静回问:“我在五房,母亡多年,兄长性情孤僻。
这番被召前院,总觉藏有故意。”
绾音浅笑,低首道:“府里眼线众多,太夫人向来谨慎。
哪一房得宠,哪一房进退,全都要看她的取舍。
你莫要自乱阵脚,只须谨记本分。”
沈筝时细细品味。
自幼庶女身份,连穿堂的下人都未必愿意多看她一眼。
今日见沈若亭、沈太夫人,那种无形的隔阂,远远超越了血缘。
院外影移,绾音忽停步:“听说二房今日传饭,是银耳燕窝粥。
你屋里只得粳米,是不是该同太夫人请个旨,添些膳食?”
沈筝时摇头:“规矩定下,庶女不可逾矩。
妄求膳食,只会惹人非议。”
绾音抬眸笑道:“五妹说的稳妥,可你若太安分,日后怕是被人拿捏。
沈府里头,讲的是礼,但见血的是权。”
沈筝时心头微触。
她不是当年的沈筝时,她是趟过律法池塘的沈筝时。
处世之道,她自有分寸。
“多谢绾音姐姐提点。
庶女,不可无锋,也不可露锋。”
绾音听罢,目光一亮。
她轻声问:“那你打算如何?”
沈筝时微微一笑,低语道:“今日且观其变,沈若亭未必如表面那般好相处。”
绾音敛容,略带意味:“沈家嫡庶,水火不容。
你兄贺诚心性虽冷,但未必善任,五房自成一体,否则便是旁人刀下鱼肉。
你可得斟酌。”
两人话到此处,天光渐亮。
院门前传来贺诚的嗓音,带着略微不耐:“五妹,你在这儿做什么?
太夫人房里下人说你在院里迟迟不回。”
沈筝时回身,望见沈贺诚,身形挺拔,眉尾微挑。
他一身灰蓝袍子,未曾故作谦卑,只在见到程绾音时稍稍压低声音。
“程姑娘也在。”
程绾音笑着拱手还礼,快步告辞。
沈筝时与贺诚并肩走在回廊,他低声:“太夫人召你来,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安分守己。”
她回眸,声音落定:“她试探我,也在考量五房。
哥哥,你可有应对之策?”
贺诚冷哼一声:“五房在府中本就地位低微,旁人都盯着我们。
你别惹事,府里规矩你照做便是。”
沈筝时不再多言,行径间己然明白:这里的每一步,都是权谋的试探。
回到五房,屋内光线渐暗。
沈筝时坐在榻上,看着案几上母亲旧留下的花边巾,心头只余淡淡凉意。
嫡庶之别,不只在食物、衣饰,更在每一次抬头,每一句话语里。
门外绮玉探头低唤:“姑娘,前院嬷嬷说,明日须早到前厅习礼。”
沈筝时点头,收拾衣衫。
屋外风起,木槿枝头浮动,暗香袭人。
她知晓,今日正院之行,不过是沈府众人审视她的序章。
嫡庶之网,悄然落定。
她抚摸着脖颈处黑痣,目光落在窗外渐亮的云色,心知自己必须步步为营,才能于这江南深宅,觅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