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请问您有预约吗?”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又似一把淬冰的利刃,
精准地刺入林薇薇的心脏。她僵在原地,
怀里给孩子准备的毛绒玩具“咚”的一声掉在陌生的地砖上,扬不起一丝尘埃。眼前的女人,
穿着亚麻质地的改良旗袍,身姿挺拔,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她是自己的母亲,周淑芬。
可她又全然不是林薇薇记忆中的那个母亲。记忆里的母亲,总是系着沾满油渍的围裙,
微驼着背,眼神里带着一丝讨好和挥之不去的疲惫。而现在,
这个优雅、从容、散发着淡淡疏离感的女人,正用对待陌生客人的礼貌,将她于千里之外。
林薇薇的眼泪夺眶而出,所有准备好的哭诉、忏悔、哀求,都哽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呜咽。
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那个曾经把她捧在手心、视她为全世界的母亲,
怎么会用如此平静的语气,给予她最残忍的审判?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又被猛地拉回那个一切崩塌开始的清晨……1 习惯的重量与裂痕三十年的生物钟,
精准得如同刻在骨子里。早上六点半,周淑芬准时睁开眼,窗外天色还未完全亮透。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像过去一万多个日子一样,
生怕惊扰了隔壁卧室的女儿薇薇、女婿和小外孙的睡眠。厨房的灯光取代了晨曦,
映亮她眼角的细纹和不再光滑的脸庞。小米粥在砂锅里咕嘟着,散发出安稳的米香。
平底锅里,荷包蛋的边缘被煎出完美的焦脆金边,蛋黄必须是溏心的,
这是薇薇从小到大的偏爱。女婿喜欢爽口的酱瓜,小外孙的辅食要单独准备,
不能放盐……这些琐碎的喜好,构成她日复一日的功课。七点半,早餐上桌。
林薇薇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来,很自然地坐下,一边刷着手机,一边说:“妈,
我那条真丝裙子你帮我熨一下呗,今天公司有重要客户。”“嗯,熨斗在阳台左边柜子,
我知道。”周淑芬应着,把剥好的水煮蛋放进女儿碟子里,“慢点吃,别噎着。
”声音是惯常的温和,像温吞的白开水。林薇薇划拉着屏幕,眉头蹙起:“烦死了,
我们部门那个新来的,仗着是领导亲戚,什么活都不干,功劳全抢。”“少说两句,
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吃亏是福。”周淑芬把温好的牛奶推过去。这样的话,她说了一辈子。
对早逝的丈夫,对骄纵的女儿,对所有人。她这辈子,仿佛就是在“吃亏”里泡过来的,
泡得骨头发软,习惯了逆来顺受。女儿结婚前,
是她一个人既当妈又当爹;女儿结婚买了新房,亲家母王秀娥一句“我们老房子住惯了,
爬不动楼”,她就理所当然地跟着搬了过来,照顾饮食起居,带大小外孙,
顺带揣摩女婿的口味。这个家,地板是她一遍遍擦亮的,饭菜是她变着花样张罗的,
孩子的哭闹是她整夜整夜哄睡的。女儿女婿下班回来,永远有口热饭,有盏为他们亮着的灯。
可林薇薇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她是妈妈唯一的女儿,妈妈不为她付出,
为谁付出呢?2 二十万与锥心之言裂痕的出现,往往始于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
一个周六下午,婆婆王秀娥提着几样廉价水果上门了。人还没进屋,
高八度的嗓音先传了进来:“哎哟,我的大孙子呢?快让奶奶抱抱,想死奶奶了!
”她抱着小孙子心肝宝贝地亲热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刚看到在厨房忙碌的周淑芬,
扯着嗓子说:“亲家母,又忙着呢?真是辛苦你了。”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的感谢。
拉着林薇薇在沙发上坐下,王秀娥立刻换上一副愁容,握着儿媳的手,
开始抹并不存在的眼泪。“薇薇啊,妈这次来,是有个难处,
实在不知道跟谁开口了……”她唉声叹气,说老家房子年久失修,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村里家家都盖起了小楼,就我们家还是破平房,我跟你爸这老脸都没地方搁啊!
你弟弟眼看就要说媳妇了,这没个像样的房子,谁家姑娘肯嫁?”林薇薇听着,
脸上写满了心疼:“妈,您别急,慢慢说,缺多少?我们想想办法。
”王秀娥觑着儿媳的脸色,吞吞吐吐地伸出两根手指:“怎么也得……这个数。二十万。
我们老两口攒了一辈子,也就凑了个零头……”二十万。不是小数目。周淑芬在厨房洗着碗,
水流声哗哗,却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数字。她的手顿了一下,沾满泡沫的碗从指间滑落,
在池子里发出一声闷响。薇薇和女婿工作是不错,但刚换完车贷,
孙子上的又是昂贵的私立幼儿园,每个月开销像流水一样。这二十万……她擦擦手,走出去,
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而不逾矩:“亲家母,房子的事是大事。不过二十万不是小数目,
要不要让孩子们再仔细盘算一下家里的开支?或者,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比如先简单修葺一下……”话没说完,就被林薇薇不耐烦地打断:“妈!您说什么呢!
这是我婆婆,又不是外人!他们有事,我们能帮当然要帮啊!钱没了可以再赚,
亲情伤了就补不回来了!”语气又快又冲,带着对被质疑的不悦,
和对亲妈“不懂事”、“小家子气”的嫌弃。周淑芬剩下的话,
就那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她看着女儿那张写满“理所当然”的脸,
看着旁边婆婆嘴角那一闪而过的、几不可察的得意,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王秀娥立刻顺杆爬,拍着林薇薇的手背:“还是我们薇薇明事理!
懂得孝顺!知道谁亲谁疏!不像有些人……”她意有所指地斜睨了周淑芬一眼,话没说完,
但那鄙夷的意味,毫不掩饰。林薇薇被捧得身心舒坦,当即拍板:“妈您放心,
这钱我们出了!明天我就去银行转给您!”周淑芬不再言语,默默转身,回到了厨房。
水池里,油腻的碗碟堆叠着,映出她模糊而苍白的脸。她看着那张脸,
仿佛看到了自己三十年来毫无保留的付出,最终凝结成的,就是一个“有些人”的轻蔑定义。
晚上,周淑芬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堵得慌。她还是想再努力一下,
为了女儿那个小家的安稳。她端起切好的水果,走到女儿女婿卧室门口,门虚掩着,
里面传来小两口的说话声。是女婿有些犹豫的声音:“薇薇,二十万是不是太多了?
咱们手头也不宽裕,而且,妈那边……”然后是林薇薇清晰又不耐烦,
甚至带着点鄙夷的声音:“你懂什么?那是我亲婆婆!能跟你妈一样吗?
你妈整天就知道待在家里做家务,眼界就那么一点,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帮不上忙还净添乱!
婆婆是在外面有见识的,处处为我们着想!这事听我的,你别啰嗦了!”“砰!
”不是门被关上的声音,是周淑芬心里,那根紧绷了三十年的弦,
那座名为“付出”和“母爱”的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端着的果盘边缘,
冰凉的汁水沾湿了她的指尖,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因为心已经冷透了。
她默默地回到自己那间朝北的、终年不见多少阳光的小房间,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枯坐着。
三十年,她当牛做马,掏心掏肺,把女儿宠成了公主,结果在女儿心里,她这个亲妈,
就是个“眼界窄”、“不懂人情世故”、“净添乱”的,
远不如那个只会动动嘴皮子、耍心机要钱的婆婆。眼泪无声地往下淌,流进嘴角,又苦又涩,
像她这失败的人生。3 决绝的离去与冰冷的现实第二天,
林薇薇果然雷厉风行地去银行转了账。王秀娥拿到钱,喜笑颜开,对着周淑芬时,
那腰杆似乎都挺直了几分。之后她又来了家里几次,每次都是空手来,满载而归,
不是顺走周淑芬精心腌好的酱菜,就是夸林薇薇新买的羊绒围巾好看,
林薇薇立马就“孝敬”了过去。周淑芬不再多说一句话。她依旧做饭,打扫,接送孩子,
只是话变得更少,眼神也更加沉寂。这个家,对于她而言,
仿佛成了一个她按部就班、却不再投入感情的工作场所。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悄然而至。一个周末,王秀娥又来串门,不知怎么聊到了小外孙明年上小学的事。
林薇薇主张不惜代价上最好的私立学校,王秀娥却在一旁煽风点火:“哎呀,上什么私立,
贵死了!咱们老家镇上的小学就挺好,老师管得还严呢!花那冤枉钱干嘛?省下来的钱,
还能给他小舅凑点买车钱呢!”一直沉默得像影子般的周淑芬,第一次当着亲家母的面,
清晰而有力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孩子的教育,是冤枉钱?
”王秀娥一愣,似乎没料到这个一直逆来顺受的亲家母会反驳,立刻拔高声音,
像是被踩了尾巴:“我跟我儿媳说话,轮得到你插嘴?你一个吃闲饭的,懂什么!
”林薇薇眉头紧锁,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维护婆婆,冲着周淑芬呵斥道:“妈!
你怎么跟婆婆说话的!婆婆也是为我们好!你能不能懂点事,快给婆婆道歉!
”周淑芬抬起头,静静地看向女儿。那目光,不再是以往的温顺、包容和隐忍,
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和解剖,看得林薇薇心里莫名一慌,竟有些不敢直视。
周淑芬极慢极慢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她没有看王秀娥,只盯着林薇薇,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林薇薇,在你心里,
是不是永远都是你婆婆对,我错?是不是我这个亲妈,就活该被你作践?
”“你……”林薇薇被问得噎住,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什么!不可理喻!
”周淑芬没再争辩。她深深地看了女儿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林薇薇多年后回想起来,
依旧心口发疼。然后,她转身,沉默地走回自己那个小房间,关上了门。第二天清晨,
林薇薇是被孩子的哭闹声吵醒的。外面没有往常早餐的香气,厨房冷锅冷灶,一片死寂。
她烦躁地起身,冲着母亲房间喊道:“妈!几点了还不做饭?孩子都饿了!”没有回应。
她不耐地走到母亲房间门口,敲了敲,没反应。用力推开,房间里空空荡荡,
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仿佛从未有人睡过。书桌上,放着一封信,
下面压着一张她熟悉的银行卡。林薇薇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冲过去颤抖着拿起信。信很短,短到残忍。“薇薇:我走了。三十年,够了。
银行卡里是我所有的积蓄,密码是你生日。以后,照顾好自己,和你‘懂事’的婆婆,
好好过。”没有落款,没有“爱你的妈妈”,甚至连一个正式的句号都没有。
林薇薇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抖得厉害。她疯了似的拨打母亲的电话,关机,关机,
永远是关机!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打开衣柜,里面空了一大半。
母亲常穿的几件旧衣服不见了,那个她用了很多年、边角已经磨损的旧皮箱也不见了。
家里干净得可怕,地板不再锃亮,蒙着一层灰;餐桌空空荡荡;阳台上晾着的衣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