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ICU玻璃窗里插满管子的池青天,护士正在调整输血袋的高度,暗红色液体顺着透明导管流进那截苍白的手腕——腕内侧贴着纱布,遮住了那些令他整夜无法合眼的疤痕。
"家属?
"医生拿着病历本走来。
周汀白张了张嘴,"同事"两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回去:"...他怎么样?
""胃体部有3cm溃疡灶,出血量约800ml。
"医生翻着检查单,"更麻烦的是这个。
"X光片插上灯箱,显示出几处诡异的白色斑点,"骨骼上有陈旧性裂痕,像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骨质疏松。
"周汀白握拳抵住嘴唇。
他想起下午握住池青天手腕时,那截骨头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病人有严重抑郁史吧?
这些是SSRI类药物的常见副作用。
"医生指着片子上几处阴影,"另外,我们在血液里检测到微量苯二氮卓类物质。
""安眠药?
""抗焦虑的。
"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大剂量服用有***风险。
你是他最亲近的人?
"玻璃窗映出周汀白僵硬的面容。
五年前他们确实共享过一切——牙刷、枕头、体温,但现在他甚至不知道池青天住在哪个时区。
最后他只是沉默地接过病危通知书,在亲属栏签下自己名字。
凌晨三点,池青天被转入普通病房。
周汀白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窗外霓虹灯牌将他的影子投在雪白被单上,随输液管的晃动微微颤抖。
池青天右手露在被子外,指甲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无名指根部有一圈极浅的戒痕——不是婚戒,更像是长期佩戴某种环状物留下的压痕。
周汀白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却在即将碰到时被一声模糊的呓语钉在原地。
"...汀白..."池青天在梦里皱眉,输液针头周围的皮肤因挣扎泛起淤青。
周汀白下意识按住他肩膀,却被滚烫的体温惊得缩手。
高烧让池青天双颊泛起病态潮红,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干燥的嘴唇不断开合。
"不...不能结婚..."这句话像柄冰锥刺进周汀白胸腔。
他俯身想听清更多,池青天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抹鲜红从嘴角溢出。
周汀白急忙按下呼叫铃,用纱布擦拭那刺目的红色时,发现池青天锁骨下方多了道陌生的纹身——极小的黑色数字"2014",那是他们初遇的年份。
护士赶来前,池青天忽然睁开眼。
琥珀色瞳孔在瞬间的涣散后,慢慢聚焦到周汀白脸上。
他试图说话,却被氧气管绊住动作。
周汀白看着他费力地抬起手,指尖悬在自己领口前颤抖,最终只是轻轻碰了下那枚被血染红的铜色袖扣——五年前池青天送他的生日礼物。
"别动。
"周汀白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塞回被子里,"你需要输血。
"池青天摇头,用气音说:"...你...血型..."周汀白浑身一震。
他是罕见的Rh阴性血,大学时曾半开玩笑说要是出事只能指望池青天捐血——原来这个人连这种细节都记得。
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换药。
周汀白退到窗边,摸出震动己久的手机。
十七个未接来电,全是妹妹周汀蓝的。
他回拨过去,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带着哭腔的质问:"你在哪?
药为什么没按时吃?
""医院。
"周汀白望着护士掀开被单检查池青天的腹部敷料,"遇到...一个老朋友。
""你声音不对。
"周汀蓝敏锐地停顿,"是不是...他回来了?
"窗玻璃映出周汀白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叹息:"哥,别再...""我知道。
"周汀白打断她,目光落在池青天床头的监护仪上。
血压还在危险值徘徊,氧饱和度时不时往下掉几个点。
护士正往输液架上挂新药袋,标签上印着"奥美拉唑"和"生长抑素"。
挂掉电话后,周汀白发现池青天的钱包掉在墙角。
捡起来时,一张照片从夹层滑出——2016年春天,他们在颐和园西堤的合影。
照片上的池青天穿着他偷穿周汀白的牛仔外套,袖子长出半截,正对着镜头做鬼脸。
周汀白翻到背面,看见一行褪色的小字:"我的白昼永昼"。
指尖突然传来刺痛。
原来钱包暗袋里藏着枚金属徽章,边缘己经氧化发黑——建筑系毕业设计展的最佳作品奖章,周汀白当年亲手别在池青天胸前的那个。
清晨六点,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金色的条纹。
池青天的体温终于降到38度以下,护士拆掉了心电监护。
周汀白用棉签沾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谢谢"。
"医生说你至少两周不能进食。
"周汀白故意让声音听起来公事公办,"项目我会转交给刘工。
"池青天突然抓住他手腕,力道轻得像片落叶:"...别走。
"这个触碰让周汀白脊椎窜过一阵电流。
他应该甩开的,却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用拇指摩挲对方手背上突起的血管。
点滴液在阳光下像融化的琥珀,池青天的瞳孔也被照得近乎透明,里面晃动着周汀白读不懂的情绪。
护工推门进来送流食,暧昧的气氛瞬间破碎。
周汀白起身整理西装褶皱,却听见池青天轻声说:"你右肩...还疼吗?
"整理衣领的手顿在半空。
2017年冬天周汀白出过一场小车祸,右肩胛骨裂缝性骨折。
当时池青天连夜从竞赛现场赶回,在医院走廊抱着他哭到发抖。
而现在,隔着五年时光和消毒水气味,池青天仍然记得他所有旧伤的位置。
"早好了。
"周汀白背对着他拉开门,"我去买早餐。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周汀白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下,盯着"胃病专用营养剂"的标签看了很久,最终买了三瓶。
转身时差点撞上一个穿香奈儿套装的女人——对方后退半步,红唇微张:"周汀白?
"周汀白眯起眼。
女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与池青天极为相似的杏仁眼:"我是池青霭,青天的姐姐。
"咖啡厅的劣质音响放着走调的钢琴曲。
池青霭从爱马仕包里抽出一沓单据推过来:"青天在美国的诊疗记录。
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抑郁发作,三次***未遂。
"周汀白盯着最上面那张急诊单,日期是2019年5月21日——池青天婚礼当天。
"他逃婚了。
"池青霭的指甲在纸杯上刮出刺耳声响,"从教堂休息室跳窗跑的,左腿腓骨骨折。
"她突然抓住周汀白的手,"这五年他每天都在吃抗焦虑药,却坚持不用镇定剂——因为怕梦里喊你名字。
"周汀白觉得喉咙里塞了团浸水的棉花。
他想起今早池青天指尖的温度,那么轻的触碰,却在他皮肤上烙下灼痕。
"当年联姻是为了救我。
"池青霭翻开病历最后一页,露出肺部CT照片,"我需要骨髓移植,对方家族掌控着亚洲骨髓库。
"她苦笑着指向自己,"现在这些癌细胞,就是拒绝治疗的代价。
"回到病房时,池青天正试图自己够床头的水杯。
看见周汀白手里的营养剂,他明显松了口气:"...没走。
""遇见你姐姐了。
"周汀白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看着池青天瞬间绷紧的背部线条,"她看起来气色不错。
"池青天的指甲陷入掌心:"...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周汀白拧开瓶盖递给他,"你为了姐姐的医药费答应商业联姻?
还是婚礼当天跳窗逃跑?
"他突然捏住池青天下巴,"或者你这些年靠安眠药才能睡着?
"营养剂洒在雪白被单上,晕开一片浅褐。
池青天剧烈颤抖起来,监测仪发出尖锐警报。
周汀白慌忙按下呼叫铃,却被一把抓住衣领拽到病床前。
"那你知不知道..."池青天的呼吸喷在他唇上,带着血腥气的灼热,"我每天...都在后悔..."这句话像颗子弹击中周汀白的心脏。
他僵在原地,首到护士冲进来给池青天注射镇静剂。
年轻的护士责备地瞪他一眼:"患者不能受***!
"周汀白站在洗手间用冷水冲脸,镜中的男人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
他摸出药盒吞下今天的第三粒氟西汀,药片卡在喉咙里,苦得他眼眶发热。
病床上,镇静剂起效的池青天陷入沉睡,左手却仍紧攥着那张从钱包掉出的合影。
周汀白轻轻掰开他手指,发现照片边缘有反复触摸形成的折痕——就像他办公室里那张被藏在抽屉深处的合照一样。
窗外开始下雨。
周汀白拉上窗帘,在昏暗的光线里凝视池青天瘦削的侧脸。
五年前那个雨夜,池青天只留下一张"别找我"的字条就消失无踪;而现在,命运用一场暴雨把他重新送回周汀白生命里——带着满身伤痕和说不出口的悔意。
周汀白俯身,在距离池青天嘴唇一厘米处停住。
消毒水味中隐约浮动着熟悉的柑橘调须后水气息,是池青天大学时代就钟爱的那款。
这个发现让周汀白鼻腔发酸——原来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固执地保存着过去的碎片。
监护仪上的绿线平稳起伏。
周汀白最终只是轻轻吻了吻池青天滚烫的额头,像亲吻一个易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