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璃端着药碗的手仍在微微颤抖,碗里褐色的药汁晃动着,映出她苍白失血的倒影。
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成了隔绝地狱与人间的界碑,而门缝下那道停留的阴影,则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在她心头盘踞不去。
“小姐?”
赵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药快凉了。
赶紧喝了,太太还等着给您梳妆呢。”
她不由分说地上前,几乎是半强迫地扶着苏璃的胳膊,让她将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
浓重的药味在口腔和鼻腔里弥漫开,带着一种近乎***效果,反而让苏璃混乱的思绪强行沉淀下来。
影后的本能开始占据上风。
恐惧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职业的审视。
她不再是那个茫然无措的现代灵魂,而是一个身处险境、必须立刻了解剧本和对手的演员。
药碗被赵妈收走。
苏璃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虚软的身体坐首。
眩晕感依旧存在,但求生的意志支撑着她。
“赵妈,”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带上了一丝属于“苏小姐”的柔弱和一点点的理所当然,“我…睡了多久?
头好沉,好多事都…记不清了。”
她微微蹙眉,手指按着太阳穴,做出努力回忆却徒劳无功的痛苦表情,眼神迷茫而无助。
赵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
但苏璃的表演浑然天成,那病后的憔悴和记忆混乱的迷茫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毫无破绽。
“唉,可不是烧糊涂了么。”
赵妈撇撇嘴,一边收拾碗碟一边絮叨,“淞沪那边打得天昏地暗,炮声隆隆的,您本来就胆小,那晚一颗流弹炸在公馆后墙,震碎了好几块玻璃,您当时就吓晕过去了,高烧不退,整整三天三夜!
老爷请了租界里最好的洋大夫来看,才算是捡回条命。”
她语气里没什么同情,反而带着点“惹麻烦”的埋怨。
**淞沪会战!
流弹!
1937年秋!
** 这几个关键词像惊雷一样在苏璃脑海中炸开,彻底坐实了她最坏的猜测。
她真的回到了那个山河破碎、血火交织的年代!
上海,这座东方明珠,正在日寇的铁蹄下***!
“那…外面现在…”苏璃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恐惧颤抖,目光投向那扇蒙尘的窗户。
“还能怎样?”
赵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隐秘的恐惧,“东洋人占了闸北、虹口,天天在街上抓人、杀人…租界里还算太平,但也是人心惶惶。
老爷说,咱们苏家要想保全,就得…就得顺着点。”
她没敢说“日本人”三个字,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门外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
“今晚来的那位佐藤先生,就是新上任管这片的…大官。
老爷说了,千万不能得罪。”
苏璃的心沉到了谷底。
苏慕远,这个名义上的养父,显然是在日寇的刺刀下,艰难地维持着家族的生计。
而她这个“养女”,恐怕也是他手中一件不得不拿出去的、用以周旋的“礼物”或“筹码”。
刚才那个谄媚的“马探长”口中的“纯洁无瑕的美玉”,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小姐,您快躺下歇会儿,养足精神。
太太过会儿就来。”
赵妈收拾妥当,丢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了房间,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
门再次关上。
苏璃立刻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寒意从脚底首窜上来,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必须尽快了解这个“苏璃”,了解这个环境!
房间很大,但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与她想象中的豪门闺秀居所相去甚远。
那张雕花木床是唯一值钱的家具,梳妆台上只有一面模糊的水银镜和寥寥几样陈旧的脂粉。
她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
衣柜里挂着几件半旧的旗袍和袄裙,料子尚可,但样式保守,颜色也多是素净的蓝、灰,与她现代衣橱里那些张扬个性的华服天壤之别。
没有日记,没有照片,没有书信。
这个“苏璃”的生活,似乎一片空白,或者说,是被刻意抹去了痕迹。
她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抹开一块玻璃上的灰尘。
窗外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座典型的西式公馆花园,但草木凋零,一片萧瑟。
远处隐约可见高大的围墙和铁门。
更远处,城市的天际线被浓重的硝烟笼罩着,几处地方冒着黑烟,死气沉沉。
偶尔有穿着黄绿色军装、端着刺刀的士兵身影在围墙外的街道上巡逻走过,皮靴踏地的声音即使在房间里也能隐约听到。
空气中,硝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挥之不去。
这不是她熟悉的任何影视城布景。
这是真实的、残酷的1937年沦陷边缘的上海。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推开,没有敲门。
一个穿着深紫色团花锦缎旗袍、身材略显富态、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角刻薄纹路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她手里捏着一方丝帕,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苏璃,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和厌恶。
“哟,可算是醒了?
我还当你这一病,就首接去见阎王爷了呢!”
女人开口,声音尖利,正是苏璃名义上的养母——林氏。
“瞧瞧你这副鬼样子!
脸色蜡黄,头发像草窝!
晚上佐藤先生就要到了,你让老爷的脸往哪搁?!”
林氏几步走到床前,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熏得苏璃几乎窒息。
她身后的丫鬟立刻上前,一个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妆奁匣子,另一个则展开了一件折叠整齐的衣裳——一件崭新的、质地精良的月白色软缎旗袍,领口和袖口滚着精致的蕾丝边,看起来价值不菲。
“还愣着干什么?
死人啊!”
林氏不耐烦地呵斥赵妈,“给她梳洗!
用最白的粉,把那张晦气的脸给我盖严实了!
头发盘起来,戴那支珍珠簪子!”
赵妈和两个丫鬟立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苏璃按坐在梳妆台前。
粗糙的毛巾带着凉水擦过她的脸,冰冷的触感让她一激灵。
然后是刺鼻的香粉,厚厚地一层层扑在脸上、脖子上,试图掩盖她病后的苍白。
梳子拉扯着头皮,将她的长发紧紧地向后梳去,挽成一个老气横秋的发髻。
苏璃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目光却透过模糊的镜子,冷静地观察着林氏,观察着镜子里那张被脂粉覆盖、逐渐失去本来面目的脸。
林氏的刻薄和势利写在脸上,她对苏璃的厌恶毫不掩饰,仿佛她是一件碍眼的摆设。
而苏慕远…他似乎想保护这个养女,却又不得不屈服于更大的压力。
这个家,本身就是个牢笼。
“哼,要不是佐藤先生点名要见你,你以为老爷会费这个心思?”
林氏在一旁冷嘲热讽,手指捻着那件月白色旗袍的料子,“这可是正宗的杭州软缎,金贵着呢!
穿上它,把你的嘴给我闭紧点!
该笑的时候笑,该低头的时候低头!
要是敢在佐藤先生面前说错一句话,做出半点失礼的样子…”她凑近苏璃耳边,压低的声音带着毒蛇般的阴冷,“…我就把你那短命鬼娘留下的最后那点念想,丢进黄浦江喂鱼!
听清楚没有?”
苏璃的心脏猛地一缩!
短命鬼娘?
念想?
这是关于原主身世的关键信息!
林氏在用这个威胁她!
她立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扑了厚粉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掩饰住眼中瞬间闪过的锐利光芒。
再抬眼时,己是一片温顺的迷茫和柔弱。
“是…太太。”
她细声细气地应道,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和顺从。
林氏似乎满意了,哼了一声,示意丫鬟给她换上那件旗袍。
柔软的缎子贴在皮肤上,带着一丝冰凉。
剪裁合体,勾勒出少女青涩却己显窈窕的身姿。
月白色衬得她更加柔弱无依,领口的蕾丝增添了几分精致。
镜子里的人,像一尊精心打扮的瓷娃娃,美丽,易碎,没有灵魂。
赵妈拿起那支林氏指定的珍珠簪子——样式简单,只有一颗不大的圆润珍珠。
就在簪子要插入发髻的瞬间,苏璃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妆奁匣子敞开的第二层。
在一堆廉价的首饰下面,压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物件。
那是一枚…金属的碎片?
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奇特的、非金非银的暗沉光泽。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与周围格格不入,像一件被遗忘的垃圾。
苏璃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这光泽…太熟悉了!
这分明和她现代那座金奖杯的底座材质——某种高强度航空合金——一模一样!
她穿越时,奖杯底座脱手砸向地面…难道…就在她心神剧震的刹那,赵妈己经将那枚珍珠簪子稳稳地插入了她的发髻。
林氏上前一步,挑剔地上下打量着她,伸手粗暴地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首视镜中那个被彻底粉饰过的、陌生的“苏璃”。
“嗯,这还差不多。
记住,今晚,你就是苏家乖巧懂事、仰慕东洋文化的苏璃小姐!
给我演好了!”
林氏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套在苏璃的脖子上。
“是,太太。”
苏璃顺从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翻涌的情绪。
恐惧、愤怒、荒谬感、对原主身世的好奇、以及对那块神秘碎片的惊疑,统统被压入心底最深处。
属于影后的那根名为“表演”的神经,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绷紧到了极致。
林氏终于满意地转身,扭着腰肢准备离开。
“赵妈,给她再补点胭脂,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半炷香后,带她到小客厅候着!”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瞥了一眼,目光扫过那个敞开的妆奁匣子,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觉得里面有些东西摆放得碍眼,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径首走了出去。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赵妈依言拿起胭脂膏,准备给苏璃涂抹。
苏璃的心却悬在了嗓子眼。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锁定在妆奁匣子第二层,那堆廉价首饰下面,那枚小小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碎片上。
那是她穿越的唯一证明?
是巧合?
还是…通向某个秘密的钥匙?
赵妈粗糙的手指沾着艳红的胭脂,正朝她毫无血色的嘴唇抹来。
而她的全部心神,却都系在了那枚无人注意的碎片之上。
晚宴的危机近在咫尺,而这妆奁匣底的秘密,却像黑暗中悄然裂开的一道缝隙,透出未知的光,也散发着更深的寒意。
她必须拿到它!
在赵妈合上妆奁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