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裂痕出现的“乌托邦”》
昔日的绿荫小径、修剪齐整的草坪、散发着昂贵油漆和花香气息的空气,如今被警戒线的刺目黄色、警察制服深沉的蓝色、警灯永不疲倦的红蓝闪烁,以及一种无形却沉重粘稠的恐慌所取代。
邻居们不再悠闲地散步遛狗,而是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自家窗后,压低声音交谈,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揣测和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紧张不安。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青草香,而是消毒水、橡胶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发酵的觉。
这座悬浮于城市边缘的孤岛,骤然被推入了现实的惊涛骇浪之中。
林默的身影,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在这片被搅动的池水中游弋。
他以“协助警方了解社区情况”的名义,获得了赵刚半默许半审视的许可。
赵刚看他的眼神依旧复杂,带着老刑警固有的对“局外人”的不信任,却又无法否认林默那双沉静眼睛背后可能捕捉到的、被警方流程忽略的细节。
林默不在乎赵刚的态度,他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只为激起特定的涟漪,观察它们的形态。
他的第一站,是隔壁2号楼的退休历史老师,吴教授。
吴教授的家弥漫着旧书、宣纸和墨汁混合的沉静气息,与窗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老人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他搓着布满老年斑的手,面对林默的询问,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林先生啊…这…这真是飞来横祸!
秦教授他…”他叹息着摇摇头,努力回忆着,“昨晚…我睡得早,年纪大了,觉浅。
大概…快10点的时候吧?
对,应该是差几分钟不到10点,我那老座钟刚敲过九点半没多久…我迷迷糊糊的,就听到隔壁…就是秦教授家方向,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那声音…不脆,闷沉沉的,像是…像是一个装满书的大箱子从高处砸在地板上?
或者…一个人重重摔倒的声音?
对,就是那种感觉!”
吴教授的眼神变得有些惊恐,仿佛那声音此刻又在耳边响起。
“我当时…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心想秦教授是不是又在书房熬夜搞研究,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他书房里书多嘛。
然后…好像…好像还有一点声音,”他皱紧眉头,极力捕捉着模糊的记忆碎片,“很轻的,沙沙的…像是…拖着什么东西在地毯上摩擦?
又有点像…关抽屉或者柜门的声音?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我以为是秦教授在收拾,也没多想…唉!
现在想起来,我这心啊…揪得慌!
要是当时我起来看看,或者打个电话问问…” 他脸上交织着懊悔、自责和后怕,手指无意识地揪着睡衣的衣角。
林默安静地听着,目光沉静如水。
**“接近10点”**——这个时间点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入案件的迷雾。
如果吴教授的记忆准确无误,那“咚”的闷响就是案发时秦颂倒地或凶手处理尸体的声音,那么秦颂教授在雅韵堂的活动(讲座9点开始,10点半结束,10点45分接受采访)就成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逻辑鸿沟。
是吴教授年事己高,记错了时间?
是隔壁其他住户发出的声响?
还是…那声响动根本与谋杀无关?
但无论如何,这个证词为那个坚不可摧的“不在场证明”撕开了一道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裂口。
告别沉浸在懊悔中的吴教授,林默走向社区总务处。
这里更像一个堆满园艺工具和花肥的仓库,弥漫着泥土、肥料和汽油的味道。
陈伯,一个身材佝偻、皮肤黝黑的老花匠,正佝偻着背,用一把豁了口的旧剪刀,仔细地修剪着几盆用作社区公共区域装饰的绿萝。
得知林默的来意,尤其是提到秦颂教授的名字时,陈伯布满皱纹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秦教授…好人啊…真正的好人…” 陈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低沉而哽咽,他拿起一块沾满泥土的抹布,用力擦了擦眼睛,“每次见到我,都客客气气打招呼,‘老陈,辛苦啦!
’…看到我们修剪花草,还会停下来聊几句,问问这是什么花,怎么养护…一点架子都没有。
去年中心花园那个旧亭子漏雨,还是他牵头,自己掏钱又动员了几家邻居捐钱修的…这么好的一个人,老天爷不开眼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秦颂的平易近人,言语间充满了真挚的敬意和悲痛。
林默耐心地听着,待陈伯情绪稍缓,才看似不经意地轻声问道:“陈伯,秦教授家里…或者他个人,平时喜欢栀子花吗?
或者社区里,哪里种了栀子花?”
“栀子花?”
陈伯擦拭工具的手猛地一僵,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泥土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他原本沉浸在悲伤中的眼神,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闪躲。
他低下头,避开林默的视线,声音变得含糊不清,语速也快了起来:“栀…栀子花?
这个…这个季节…早…早都谢光了,开败了…我们花园里…没…没种几棵,就…就靠围墙那边有几棵老桩子,花都落完了…秦教授家…他家院子我打理,没种过栀子花…那东西…招虫子…”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匆匆把剪刀放下,转身去整理架子上的花盆,背对着林默,动作僵硬,仿佛急于结束这个话题。
“林先生,我…我得去给东边的花坛浇水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总务处。
陈伯对“栀子花”的异常反应,如同平静水面下突然翻涌的暗流。
那朵枯萎的、被刻意放在死者掌心的栀子花,显然触动了他某个敏感而恐惧的神经。
他在隐瞒什么?
那几棵“靠围墙的老桩子”有什么特别?
还是他曾经看到过谁接触过栀子花?
林默默默记下这个强烈的信号——栀子花的来源,是解开仪式含义的关键一环。
社区中心那间精致的小超市,此刻成了流言蜚语的集散地。
货架上摆放着昂贵的进口食品和有机商品,空气里飘着现磨咖啡的香气,却掩盖不住角落里弥漫的窃窃私语和窥探的目光。
林默在冷藏柜前“挑选”酸奶时,一个身影如同嗅到气味的鬣狗般迅速靠近。
是王太太——梧桐苑著名的“信息中转站”和“非官方舆情观察员”。
她穿着鲜艳的真丝衬衫,妆容精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悲伤、兴奋和难以抑制的倾诉欲的光芒。
“林先生!”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郑重感,“哎哟,秦教授这事儿…真是吓死人了!
你说这好端端的…”她夸张地拍着胸口,随即凑得更近,一股浓烈的香水味袭来,“你是搞调查的,我跟你说点实在的…外人看着秦教授家那是和和美美,书香门第,其实啊…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她警惕地左右扫视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苏老师,秦太太,人看着是温柔似水,弹钢琴的嘛,气质好。
可这心里头的苦,谁知道?
秦教授那个人,学问是顶天的,可那脾气…啧啧,犟得很!
特别是这两年,好像…有点疑神疑鬼的?
我听说啊,就听说,苏老师有次眼睛都哭肿了,在中心花园坐了好久…还有啊,”她眼中闪烁着更八卦的光芒,“那个周助理,小周,成天往秦家跑,说是工作助手,可跟秦教授的女儿秦雅,那走得叫一个近!
有说有笑的,有时候晚上还一起在社区散步呢!
秦教授好像…不太满意?
我远远看见过几次,秦教授看小周那眼神,有点…有点冷!
至于那个马老板,”她撇撇嘴,带着一丝对暴发户的鄙夷,“前阵子好像因为什么文化产业园投资的事,跟秦教授闹得不太愉快!
秦教授是学术顾问,要求高,马老板觉得他太较真,拖慢了进度…两人在会所那边还争执过几句,有人看见的!”
王太太的八卦如同投石入路,溅起了浑浊的水花。
她提供的并非确凿证据,却清晰地勾勒出几条潜在的调查脉络:秦颂与妻子苏晚晴表面和谐下的暗涌;助手周哲与女儿秦雅超出工作范畴的亲近,以及可能引发的秦颂的不满;生意伙伴马国富因投资项目产生的矛盾。
每一条线都指向人际关系中可能存在的裂痕,每一条裂痕在极端情况下,都可能成为杀意的导火索。
林默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回应,在王太太意犹未尽还想继续爆料时,适时地拿着酸奶走向了收银台。
带着初步的线索和更深的疑问,林默来到了社区物业的监控室。
这里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弥漫着电子设备散热和泡面混合的味道。
巨大的监控墙分割成十几个小屏幕,显示着社区入口、主干道、中心花园等关键节点。
保安队长是个退伍军人出身的中年汉子,姓刘,对林默的“协助调查”身份略有耳闻,态度还算配合。
“秦教授的车?
黑色奥迪A6,车牌尾号668,对吧?”
刘队长熟练地操作着电脑,调取昨晚的录像。
“喏,7点15分整,从东门出去的,闸机拍得很清楚,驾驶座就是秦教授本人。”
画面清晰显示秦颂教授穿着出发时的外套,神情平静地驾车驶离。
林默的目光紧盯着屏幕:“我需要查看从昨晚9点到今天凌晨1点,所有出入口,尤其是靠近3号楼的侧门、后门,以及主干道的监控。”
时间在无声的快进和回放中流逝。
屏幕上的画面随着夜色加深而变得模糊,依赖着路灯和少数住户庭院灯的光线。
正如刘队长所说,在秦颂“死亡时间”区间(9-11点)内,梧桐苑如同一个沉睡的堡垒。
入口闸机记录显示没有车辆进出。
主干道监控偶尔捕捉到夜归住户的车灯,但都是登记在册的车辆,首接驶向自家车库。
步行的人影更是稀少,都是熟悉的邻居匆匆回家。
一切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那个精心布置的血腥祭坛是凭空出现在3号楼客厅的。
“等等!”
林默突然出声,手指点向其中一个屏幕。
那是距离3号楼约一百米的一个侧门监控,位置相对偏僻,主要监控消防通道。
“这里,时间,11点20分左右。”
刘队长将画面放大,调整对比度。
只见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款式老旧,类似常见的网约车或租赁车辆),没有悬挂前车牌,后车牌也恰好被角度和阴影遮挡,无法辨认。
它从社区外的辅路悄无声息地滑行过来,短暂地停靠在侧门外的阴影里,车灯熄灭。
停留时间非常短暂,大约只有**西到五分钟**。
期间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靠近车辆。
然后,车辆重新启动,迅速驶离,消失在监控范围之外。
“这车…没见过,没登记。”
刘队长皱起眉头,“停这儿干嘛?
等人?
接人?
还是…看错了地方?”
由于角度和光线问题,加上车窗贴膜颜色很深,完全无法看清驾驶室和车内的情况。
**11点20分左右**——这个时间点,在法医推断的秦颂死亡时间(9-11点)之后,但距离雅韵堂活动结束(秦颂理论上刚离开不久)又非常接近。
这辆神秘的黑车,如同一个不和谐的杂音,突兀地出现在这个看似封闭的时空里。
它是凶手行凶后逃离的工具?
是有人来接应?
还是某个深夜访客的巧合?
那短暂的停留,是在确认什么?
还是在等待?
这辆幽灵般的黑车,成为了除吴教授证词外,现场密室之外的另一个关键疑点。
回到自己位于7号楼二楼的临时居所,林默关上门,将窗外隐约的警笛声和邻居的议论隔绝在外。
房间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几把椅子,墙壁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像一个临时避难所。
他将收集到的碎片信息——吴教授关于“10点左右闷响”的证词(及其巨大的潜在矛盾)、陈伯对“栀子花”的异常恐惧与回避、王太太暗示的潜在家庭矛盾(夫妻关系、周哲与秦雅)、与马国富的商业纠纷、以及那辆11点20分出现的无牌黑车——如同拼图碎片般,在脑海中铺开,又投射在面前摊开的一张白纸上。
他拿起一支削尖的铅笔,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最终落下,开始勾勒一条冰冷而充满矛盾的时间线:* **7:15 PM:** 秦颂独自驾驶黑色奥迪A6驶离梧桐苑(东门监控清晰记录)。
* **9:00-10:30 PM:** 秦颂在雅韵堂主厅进行公开讲座(高清视频、大量目击者、包括妻子苏晚晴和助手周哲)。
* **~9:50 - 10:00 PM (关键疑点):** 邻居吴教授声称听到秦家方向传来“咚”的闷响及轻微拖动声(时间需严格核实)。
* **10:45 PM:** 秦颂在雅韵堂后台接受《文心》栏目简短专访(视频记录清晰)。
* **11:05 PM (推测):** 助手周哲目送秦颂上车离开雅韵堂(周哲证词)。
* **11:20 PM (关键疑点):** 一辆无牌黑色轿车短暂停靠梧桐苑侧门外(监控捕捉,停留约5分钟)。
* **法医推断死亡时间:9:00 - 11:00 PM (核心矛盾点)。
*** **现场象征性时间:** 破碎座钟指针凝固于 **9:47 PM**。
矛盾如同密密麻麻的蛛网,将秦颂的尸体、雅韵堂的幻影、邻居的耳语、幽灵般的黑车紧紧缠绕。
逻辑在物理法则和法医结论面前撞得粉碎。
吴教授的记忆是否可靠?
11点20分的黑车与案件有何关联?
如果雅韵堂的秦颂是真的,那么死在梧桐苑的又是谁?
(这个念头荒谬却顽固)。
如果梧桐苑的死亡是真实的,那么雅韵堂那个侃侃而谈、接受采访的人又是谁?
替身?
高科技全息投影?
这些想法在脑中盘旋,却又被现实证据的厚重壁垒一次次挡回。
林默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从赵刚那里要来的、记录着案发现场“仪式”布局的高清照片复印件上。
冰冷的画面再次带来强烈的冲击:破碎的座钟,齿轮***,钟摆扭曲,指针死死钉在**9:47**(是凶手的宣言?
还是指向?
);枯萎的栀子花,深褐卷曲的花瓣,躺在失去生命的手掌中(逝去的纯洁?
特定的纪念?
);散落在地的泛黄照片碎片,女人模糊的笑脸(被撕碎的过去?
怨恨的源头?
);用血与颜料混合绘制的扭曲符号,在昂贵的地毯上蜿蜒(原始的诅咒?
身份的标记?
还是指向凶手的密码?
)。
凶手不仅仅是在杀人,更是在进行一场精心编排的“演出”,一场充满象征意义的“宣告”。
每一个元素都不是随意放置的,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套晦涩而阴森的语言。
这套语言,凶手确信有人能读懂,或者,他/她就是要让特定的对象——那个隐藏在梧桐苑体面外表之下、与秦颂有着深刻纠葛的人——感受到这份冰冷的嘲弄、刻骨的恨意,或某种扭曲的“正义”。
这个对象,很可能就在林默今天接触过的那些面孔之中:悲伤欲绝却可能心怀隐秘的妻子?
关系微妙、称呼生疏的女儿?
才华横溢、深得信任却可能触碰了禁区的助手?
热情洋溢却暗藏商业纠纷的邻居老板?
甚至…是那个对栀子花讳莫如深的老花匠?
或者更多尚未浮出水面的、被秦颂光鲜履历所掩盖的阴影?
林默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沉静却锐利如鹰的眼眸。
他拨通了赵刚的电话,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多余的寒暄:“赵队,三件事。”
“第一,我需要昨晚雅韵堂后台所有工作人员,尤其是负责秦教授妆发造型、休息室管理、以及最后半小时与他有过首接接触(递水、引路、交流等)的人员详细名单和联系方式。
包括清洁工。”
“第二,我需要秦颂教授离开雅韵堂后,从上车点开始,到他家附近最后一个公共道路监控点捕捉到他车辆的时间记录,精确到分钟。
沿途所有可能的交通监控点,排查是否有跟踪或异常。”
“第三,那辆11点20分出现在梧桐苑侧门的无牌黑色轿车。
查昨晚10点至11点40分之间,梧桐苑周边两公里范围内,所有交通和治安监控,追踪它的来路和去向。
车型是老旧款(描述具体特征),无前牌,后牌被遮挡。
重点留意它出现前是否在附近徘徊,离开后的行驶轨迹。”
挂断电话,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林默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警灯染上不安色彩的梧桐树影。
那座破碎的时钟,那朵枯萎的栀子花,那模糊的女人笑脸…如同幽灵般在他眼前浮动。
凶手在传达信息,而信息的接收者,或许正和他一样,在这座名为“乌托邦”的牢笼里,凝视着深渊。
裂痕己经出现,宁静早己死亡,而真相,如同那凝固在9点47分的指针,等待着被重新拨动。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漩涡中心是凝固的时间与沸腾的恶意。
他必须潜下去,无论那水有多深,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