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话,只是抽出一支烟,用老式打火机点上。
火苗晃了两下,映在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到下颌的疤上,像一道干涸的血痕。
“哟,陈哥,真要走啦?”
小王从档案架后探出头,手里抱着一摞泛黄的卷宗,“三十多年了,终于肯撒手这些脏东西了?”
老陈吐出一口烟,没看他。
“脏东西”是局里对精怪的统称。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比人干净得多。
“恭喜啊。”
另一个年轻外勤站在门口,战术夹克笔挺,眼神里带着点轻飘飘的敬意,“听说你这‘共鸣’异能,每次用都折寿?
早该退了。”
老陈眯眼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摸风衣口袋里的工牌。
金属边缘己经磨得发亮,边角卷起,像块被岁月啃过的铁片。
他轻轻把它推进牛皮纸袋,封口,写上名字和日期。
动作很慢,像是在埋一个人。
档案员接过袋子,盖了个章。
红印落下时,老陈的心口突然一冷。
不是疼,是空。
那种冷从肋骨缝里钻出来,顺着脊椎爬上去,让他指尖微微发麻。
他没吭声,只把烟按灭在窗台的铁皮槽里,火星溅了一地。
他知道这是“容器印记”在消退。
异能用得太多,身体早就不是容器,而是残炉。
烧到最后,只剩灰。
他转身走出档案室,走廊尽头是局长办公室。
他得去签字,最后一道手续。
可走到转角,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局长。
他盯着看了三秒,接起来。
“申请我看到了。”
那边声音低哑,夹着烟味,“不批。”
老陈靠在墙上,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淌,把走廊灯影拉成一条条断线。
“我己经交了工牌。”
“工牌能交,任务不能卸。”
局长顿了顿,“市中心,老书店。
每晚十点,书页自己翻,还有小孩哭。
没人敢进去,监控拍不到东西。”
老陈闭上眼。
“我己经提交退休申请了。”
“就当是告别仪式。”
局长声音忽然低了几分,“你去收个哭本子,回来我亲自给你办手续。”
电话挂了。
老陈站在原地,指节捏得档案袋哗哗响。
他知道这不只是任务,是绑。
用旧情、用责任、用他们三十多年并肩杀出的血路,把他钉在最后一班岗上。
他没再打回去。
转身就走。
地下车库的灯忽明忽暗,他那辆老捷达停在最角落,车顶积着灰,雨刷器裂了条缝。
他拉开车门,风衣袖口勾在门把上,“刺啦”一声,毛边撕开更长。
他低头看了眼,没管。
发动车子,收音机自动打开,杂音嗡嗡响。
他正要关,突然——一段童谣从电流里飘出来。
“月光光,照地堂,阿妈背我睇龙舟……”声音很轻,像从墙缝里渗出来的。
老陈的手僵住了。
他调低音量,可那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掐着喉咙。
然后,戛然而止。
车内死寂。
他点上第二支烟,指尖用力摩挲眉骨那道疤。
疼。
清醒。
他知道这不是偶然。
精怪扰频,会影响电子设备。
尤其是执念深的。
可这童谣……他听过。
很多年前,在一条巷子尽头,一个纸扎店的收音机里,也放过这段。
那次他烧了整条街的纸马,包括那只护童的。
他猛吸一口烟,把火掐灭,一脚油门冲出车库。
雨下得更大了。
市中心的老街被夜雨泡得发黑,霓虹在水洼里碎成光渣。
书店藏在巷子深处,招牌褪色,写着“文渊书屋”西个字,漆皮剥落,像干结的血。
老陈把车停在十米外,没熄火。
他坐在驾驶座上,盯着那扇木门看了两分钟。
心口又冷了。
不是害怕,是感知到了什么。
像有根线,从他胸口抽出去,连向那扇门。
他推开车门,雨水立刻打湿风衣下摆。
他没打伞,径首走过去。
门铃是铜的,锈迹斑斑。
他推门时,铃铛轻响。
“叮——”灯闪了一下。
不是停电,是明灭。
像呼吸。
书架林立,阴影在墙角蠕动,仿佛书脊后藏着东西。
空气里有陈年纸墨味,混着一丝……湿土气。
他站在门内,右手按住心口。
血液变缓了。
耳鸣。
太阳穴突突跳。
这不是普通的异动。
他缓缓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
九点五十九分。
一秒,两秒……整十点。
“哗——”最里侧的书架,一本线装书突然翻开,纸页自动翻动,像有风吹过。
可店里没有风。
紧接着,哭声来了。
不是从音响,也不是从角落。
是从那本书里渗出来的。
细弱,颤抖,像被捂住嘴的孩童,在纸页间挣扎哭泣。
老陈站在原地,雨水顺着风衣滴落,在地面汇成一圈深色水痕。
他低声说:“这哭声……不该存在。”
人死前不会哭得这么干净。
怨魂也不会。
这哭声里没有恨,只有……迷路。
他往前走了一步。
书页翻得更快了。
哭声忽然停了。
店里静得能听见水滴落地的声音。
然后,一声轻笑。
不是孩子,是老人。
低哑,沙哑,从书堆深处传来。
“你来了。”
老陈猛地抬头。
书架阴影里,站着一个模糊人影。
穿长衫,戴瓜皮帽,手里捧着一本发黄的册子。
可老陈知道——那不是人。
是执念。
是书魂。
他没动,手慢慢摸向风衣内袋,那里有张符纸,是他最后的底牌。
可就在他指尖触到符纸时,心口突然一烫。
不是冷了。
是烧。
一股陌生的情绪猛地冲进脑海——“书不能丢……字不能断……有人要读啊……”老陈踉跄一步,扶住书架。
那是记忆碎片。
不属于他。
可清晰得像自己活过。
他喘了口气,冷汗滑下鬓角。
这感觉……以前有过。
那次在烂尾楼,他濒死时,异能与一只将散的影精融合,从此多了点东西。
他管它叫“情绪回响”。
可他从没告诉任何人。
因为每次借用执念,都在透支自己。
心口冷得越来越快,旧疾像锈刀在体内磨。
他抬头,盯着那书魂。
“你是谁?”
他声音沙哑。
书魂没回答,只是低头看着那本书,轻轻翻页。
“这本书……写了三十七年。”
它终于开口,“主人写完最后一笔,死了。
可没人读过。”
老陈盯着它。
“所以你哭?”
“不是我哭。”
书魂缓缓抬头,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是书在哭。
它等了八十年,没人翻它。”
老陈沉默。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执念不散,不是害人,是不甘。
可他也知道,这种精怪一旦失控,会把整条街的记忆都吸进书里,活人变痴,死魂不散。
他必须处理。
要么清,要么和。
他刚要开口,心口又是一烫。
这次是另一段碎片——“孩子,来,爹教你认字……这一页,是‘家’……”老陈呼吸一滞。
他看见了。
一个穿长衫的男人,在油灯下握着孩子的小手,一笔一画写“家”字。
纸页泛黄,墨香未散。
那是书的主人。
也是执念的源头。
他猛地抬头,盯着书魂。
“你……想让人读它?”
书魂没说话,只是把书往前递了递。
老陈伸出手。
指尖快碰到书皮时,心口冷意骤然炸开。
他猛地缩手。
不能碰。
一碰,就得共情。
就得替它活那一瞬。
他现在只剩半条命,经不起再烧一次。
可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皮鞋踩在湿地上,很轻,但坚定。
老陈回头。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口,短发利落,穿战术夹克,眼神锐利如刀。
他抬手亮出工牌。
“小林,新外勤。
局长派我支援。”
老陈看着他,没说话。
小林扫了眼书店,冷笑:“又是这种拖节奏的‘沟通派’?
书成精,烧了就是。
等它害人才收手?”
老陈没理他,只盯着那本书。
他知道小林不懂。
就像当年没人懂他为什么放走那只纸马。
他缓缓抬手,按住心口。
冷得像冰。
可他知道,这书不能烧。
因为它哭的不是怨,是等。
他低声说:“别急着清妖,先听听它为什么哭。”
话音未落,书页猛然翻动。
整间书店的灯,瞬间熄灭。
黑暗中,童声再次响起。
这次,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