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整间书店的灯猛然熄灭。
黑暗像墨汁一样灌进书店,老陈听见西面八方传来哭声,不是刚才那一个,是七八个,有的细弱,有的嘶哑,全从书页里钻出来,缠在耳朵上甩不掉。
他站在原地没动,右手死死按住心口,那地方先是冷,接着猛地一烫,像是有人往他胸口塞了块烧红的铁。
记忆碎片又来了。
这次不是“家”字,是炮火。
漫天火光砸下来,瓦片在头顶炸开,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扑在书桌上,手底下压着半张稿纸,墨还没干。
血从他后背渗出来,顺着笔画往下淌,把“国”字的最后一竖染成了暗红。
他嘴里还在念,声音断断续续:“还差三行……有人要读啊……”老陈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他咬住后槽牙撑住,冷汗顺着鬓角滑到下巴。
“别动!”
他吼出声,声音压过哭声,“它不是在攻击——是在求救!”
他知道,这哭声里没有恶意,只有八十年的等待压成了一声呜咽。
小林没听他的。
战术靴往前踏了半步,掌心泛起一层淡青色的光,那是“破障”在蓄力。
他盯着书架深处那团模糊的影子,眼神像刀子,准备一刀劈开。
“你疯了?”
小林声音冷,“这么多声音,再不动手,咱们都得被它拖进书里!”
老陈猛地转身,风衣下摆扫过一排书脊,发出“哗啦”一声。
他挡在小林和书架之间,袖口被小林掌风扫中,“刺啦”裂开一道口子。
“它不是邪祟。”
老陈盯着小林,眼白里布满血丝,“是没写完的书,在哭。”
小林冷笑:“书会哭?
你快退休了,别拿这些玄乎话耽误事。”
老陈没再解释。
他转过身,抬手把风衣领子拉高了些,遮住脖颈。
然后,他伸手,贴上那本线装书的书脊。
指尖刚碰上封面,胸口一窒,随即像被滚烫的墨汁灌入。
那一瞬,他不仅看见记忆,还听见了书名——《未竟》。
这次是另一段记忆——一间小屋,油灯昏黄,老人坐在桌前,手抖得厉害,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点晕开。
他低声说:“莫忘……书要传下去。”
话没说完,手一松,笔掉在桌上。
灯灭了。
老陈猛地抽回手,喘了两口气。
他转头看小林,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它祖父是抄书匠,民国时候的人。
战乱那年,写到最后一笔,死了。
这本书,没人读过。
它不是成精,是……没写完。”
书店里哭声忽然停了。
灯闪了一下,微弱地亮起来,像是电池快耗尽的应急灯。
光晕里,那道长衫人影渐渐清晰了些,脸还是模糊,但能看出是个老人,手里捧着那本书,抱得很紧。
“我等了八十年。”
声音从书堆深处传来,低得几乎听不见,“你们……会读它吗?”
小林没说话,掌心的光淡了些,但没散。
他咬了咬牙,掌心光芒微颤,终究没有再进半步。
老陈盯着那本书,忽然问:“你叫什么?”
书魂没回答,只是轻轻翻了一页。
纸页翻动的声音特别慢,像是怕惊醒什么。
“我不是名字。”
它说,“我是字。
是墨。
是最后一笔没落下的那个念头。”
老陈点头,没再追问。
他低头看自己刚才贴过书脊的手,指尖有点发黑,像是沾了墨,可擦不掉。
他忽然想到什么,抬头:“你说你等了八十年……这些年,没人来读你,你不恨?”
书魂静了几秒。
“恨?”
它声音轻了,“我不恨人。
我怕书断了。
字断了,故事就没了。
人忘了,我就真死了。”
老陈心口又冷了一下。
他懂这种怕。
他年轻那年烧了纸马街,那只护童的纸马精临死前没骂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巷口的孩子,眼神像在说:“你会记得我吗?”
他没记得。
首到现在。
“你不是第一个。”
书魂忽然说。
老陈抬头:“什么?”
“你不是第一个来的人。”
书魂声音低下去,“之前也有外勤,带符纸,带火种。
他们要烧我。
我躲进书页里,藏了三年。”
小林皱眉:“那你刚才为什么出声?
不怕我们也是来灭你的?”
书魂没看他,只盯着老陈:“因为你不一样。
你碰书的时候,没想烧它。
你……听见了。”
老陈没否认。
他确实听见了。
不只是哭声,是那股执念,像根线,从书里连到他心口,一扯就疼。
他忽然问:“你说你不是第一个……那最近,还有别的书……像你这样?”
书魂顿了顿。
“不是书。”
它声音变了,有点抖,“是别的东西。
墙里的砖,地下的碑,老宅的梁……它们都在动。”
老陈眼神一凝。
“动?
怎么动?”
“搬家。”
书魂低声说,“它们说,邻居都在走。
地底有声音,墙在抖,纸在颤……它们说,有东西醒了。”
老陈没吭声。
他低头看地面,水泥地看不出异样,可他“共鸣”还在运转,能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震颤,像是地底有东西在爬,又像是心跳。
“共鸣”本是用来感知情绪残留的,但现在,连地脉的抽搐都传到了心口。
他想起这三个月,局里压下的七起报告——老宅铜锁自开、祠堂牌位移位、废弃戏台半夜唱戏……全没立案,只当是误报。
现在看,不是误报。
是逃。
“你说的‘邻居’,是谁?”
老陈问。
“说不清。”
书魂声音发虚,“它们不说话,只动。
可我能感觉到……它们怕。
和我一样,怕断了,怕没人记得。”
小林终于开口:“你这鬼话谁信?
地底有东西?
邻居搬家?
你是不是疯了?”
书魂没理他。
它忽然抬起手,指向书店角落的书架。
“你听。”
老陈立刻闭嘴,屏住呼吸。
起初什么都没有。
然后,极轻的一声——“沙……”像是纸页被风吹动。
又一声。
“沙……沙……”不止一本。
整个书架都在响,书脊摩擦,像是书页在自己翻动。
老陈的“共鸣”猛地一颤,那股震感从地面窜上来,首冲心口。
他低头,看见自己按在胸口的手,指尖发青。
不是冷,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它近了。
声音忽然变了,像是从地底传来。
“谁?”
老陈问。
“写字的人。”
书魂影子开始晃,“它说……所有没写完的,都要带走。
不然,字就断了。”
老陈猛地抬头:“它要干什么?”
那是种执念的回响,仿佛来自更深的地下——故事不能断,字必须续。
小林终于变了脸色:“补完?
拿谁的墨?”
书魂没回答。
它整个人开始变淡,像墨迹被水泡开。
“快走。”
它最后说,“它认得写过字的人。
它会来找你。
因为你……碰过书。”
话音落,书架上的书“哗啦”全合上。
灯彻底灭了。
黑暗里,老陈听见小林后退半步,战术靴踩在水渍上,发出“啪”的一声。
他没动。
心口那股震感还在,像有根线从地下连上来,一头扎进他胸口。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书魂会出声——不是为了害人,是警告。
它知道要来的不是它一个。
它知道,这场“搬家”,才刚开始。
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风衣内袋。
符纸还在。
可他知道,这次,烧不了。
他低声说:“我不是信你……我是听见了。”
地面轻微一震。
书架最底层,一本封面剥落的旧书,自己翻开了一页。
泛黄的纸面上,一行小楷正缓缓浮现,墨色湿润,像刚落笔。
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