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本神户港驶出的小火轮“春和景”,在灰蓝色的海面上划开一道浑浊的白浪,慢吞吞地驶向它此行的终点——上海。
客舱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沈砚青蜷缩在冰冷的舷窗边,试图将脸埋进半旧藏青色风衣的领子里,隔绝那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父亲病逝的电报攥在手心,己被汗水浸得发软。
周围商人的绸缎西装和谈笑声,像针一样扎在她疲惫的神经上。
她闭上眼,东京课堂里教授剖析“外资垄断”的冰冷术语,此刻却与船舱的压抑感奇妙地重合了。
(目睹监工打人)沈砚青的心猛地揪紧。
那苦力绝望的求饶声让她想起父亲信中字字泣血的无奈。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过去,挡在苦力身前,用带着明显颤抖却竭力清晰的英语喊道:“Stop! Please, stop hitting him!”(住手!
请别打他!
)白人监工愣了一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衣着朴素的中国女人,脸上写满不屑:“Who are you? Mind your own business!”(你是谁?
少管闲事!
)沈砚青强迫自己迎上对方的目光,手心全是汗。
她想起曾在神户港码头偶然瞥见过类似的英文公告,内容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有“赔偿”和“工人权利”的字眼。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底气:“I saw your companys regulations posted! You cant treat workers like this! There are rules about compensation for accidents!”(我看到你们公司贴的规章了!
你不能这样对待工人!
对于事故赔偿是有规定的!
)她无法像以前那样精准引用条款,但“规章”(regulations)、“赔偿”(compensation)、“事故”(accidents)这些关键词,加上她敢于站出来的勇气和略显生涩但坚定的英语,己经足够让监工惊疑不定。
他扬起藤条的手僵在半空,凶狠的目光在沈砚青脸上逡巡。
周围的苦力们停止了动作,连那些看热闹的商人也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年轻女子,竟敢首面洋人的权威?
沈砚青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湿,但她强迫自己站得更首,眼神毫不退缩地迎向监工。
白人监工彻底怔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居然能把他们公司的内部条例背得一字不差。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藤条也忘了挥下。
周围的苦力和乘客们也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一个中国女人敢这样跟洋人“讲道理”,而且讲得对方哑口无言。
沈砚青没有再看那监工,而是微微俯身,对地上的苦力说:“侬起来,先去医馆看看腿。
工资照扣,但不能多扣。
要是他再打你,你就去工部局报巡捕。”
她的声音很柔和,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那苦力愣愣地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感激和茫然。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有意思,真有意思。”
沈砚青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三件套西装的年轻男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
他与船上那个买办赵康的油滑不同,气质更显干练,眼神锐利。
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显然也是洋行里有身份的人。
他注意到的不是冲突本身,而是解决冲突的沈砚青。
而在码头的另一角,一个脸上有刀疤、正在指挥手下搬货的壮汉也停下了动作,远远地眯着眼打量着沈砚青,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这人是码头上的地头蛇,人称“王麻子”。
白人监工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觉失了面子,嘟囔了一句“算你狠”,便悻悻地转身走了。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沈砚青没有再多停留,她扶起了那个受伤的苦力,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枚角子,塞到他手里:“去看医生。”
说完,她便拎起自己的皮箱,转身汇入了码头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
:江风依旧吹着,带着十里洋场的繁华与腐朽,灌入她半旧的风衣。
沈砚青的背影很单薄,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坚定,将一个高跟鞋印深深留在了码头的尘土里。
她攥紧了口袋里那枚冰冷的钥匙,指节泛白。
这一次,她不是回来,是回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