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落胡尘
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这一种颜色,一种声音。
雪粉被朔风卷着,打着旋儿扑在人脸上,刀子似的,刮得皮肉生疼。
目之所及,是望不到头的惨白,起伏的丘陵、枯死的灌木,全被这无情的白吞没了,只留下模糊混沌的轮廓,在呼啸的风里挣扎。
沈砚就是在这样一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白色里,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他身上单薄的、样式古怪的粗麻衣物,激得他浑身一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一肺腔冰冷的碎玻璃渣子,从喉咙一路割到心口。
他试着动一动僵硬的手指,指尖传来的却是泥土和枯草混合的、冰冷粗糙的触感。
他下意识地抠紧五指,试图从这片冻土里汲取一点支撑身体的力量。
指尖却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是石头。
他费力地挪动几乎冻僵的头颈,视线艰难地聚焦在自己深陷泥土的右手上。
几根枯黄的草茎被他的动作带起,露出了被他紧紧攥在指间的东西——半截锈迹斑斑的箭镞。
冰冷的金属触感,带着铁锈特有的腥气和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冷兵器的死亡质感,顺着指尖的神经,狠狠刺入他混沌的意识深处。
这不是道具,不是拍戏。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嗬……”他猛地吸了一口混杂着雪沫的冷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胸腔里火烧火燎。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撑起上半身,茫然西顾。
混沌褪去,视野逐渐清晰。
没有熟悉的城市天际线,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更没有他通宵达旦伏案其上、堆满精密图纸和三维模型的办公桌。
眼前是真正的、蛮荒的塞外景象。
就在他前方十几步远,几座低矮粗糙的毡帐歪歪斜斜地扎在雪地里,像被随意丢弃的灰色蘑菇。
穹庐顶上积了厚厚的雪,压得顶部的圆木支架吱呀作响。
毡帐周围,用削尖的木桩和粗大的绳索胡乱圈出了一片地界,几匹鬃毛粗硬、体型矮壮的草原马拴在木桩上,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更远处,影影绰绰有更多的毡帐轮廓,沿着一条被积雪覆盖、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土路蔓延开去,构成一个原始而破败的聚落。
风里送来人声,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语言,语调粗粝短促,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力量感,间或夹杂着几声牲畜的嘶鸣,刺耳地割裂着风雪。
胡语。
鲜卑语?
还是别的什么?
沈砚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半截冰冷生锈的箭镞触感,和眼前这幅从未在任何一个现代影视基地见过的、充满蛮荒生命力的景象,死死烙印在视网膜上。
这不是梦,这荒谬透顶的一切,冰冷得如此真实!
就在这时,一阵更响亮、更急促的呼喝声夹杂着鞭子的破空声,从不远处那条浑浊的冰河边传来,强行拽走了沈砚的注意力。
河边,一辆装满了干草和粗糙皮货的木轮牛车,深深地陷进了冰河边缘尚未冻结实的淤泥里。
拉车的两头瘦骨嶙峋的黄牛,鼻孔里喷着粗重的白气,西蹄徒劳地在冰冷的泥水里刨动,却只是让车轮陷得更深。
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汉子,裹着肮脏的、边缘磨损露出毛茬的翻毛皮袍,正站在车辕旁。
他虬髯戟张,脸色被寒风和怒气激得黑里透红,如同烧红的烙铁。
汉子口中用那粗砺的胡语大声咒骂着,声音像砂石在摩擦。
他高高扬起手中一根用皮条绞成的粗硬鞭子,鞭梢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然后狠狠抽打在其中一头牛瘦骨嶙峋的脊背上!
“啪!”
一声脆响,鞭子落下处,枯黄的牛毛飞溅,瞬间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那牛痛得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凄惨的悲鸣,西蹄更加疯狂地挣扎,溅起大片浑浊冰冷的泥水,却依旧无法撼动深陷的车轮分毫。
“废物!
废物!”
汉子用胡语咆哮着,唾沫星子混在风雪里,又是一鞭子狠狠抽下,力道更重。
另一头牛也遭了殃,同样被打得皮开肉绽,哀鸣不止。
鞭子的脆响和牲畜绝望的嘶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裸的、弱肉强食的塞外生存图景,粗暴地冲击着沈砚的感官。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鞭挞声中,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几个同样穿着皮袍、腰间挎着弯刀的人影,骑着马从聚落方向小跑过来,停在不远处。
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眼神像鹰隼般锐利,扫过陷在泥里的牛车和那暴怒的赶车人,嘴角撇了撇,带着一丝见怪不怪的漠然。
他勒住马,朝着赶车的魁梧汉子,用同样粗犷的胡语喊道:“贺六浑!
又在折腾这两头老骨头?
省点力气吧!
就这点不值钱的草料皮子,陷了就陷了,犯得着跟牲口过不去?”
那被称作贺六浑的赶车大汉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刀疤脸,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扭曲:“放屁!
拔略野!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点东西?
这点东西是我家崽子一冬的口粮!
是换盐巴的指望!”
他粗大的手指死死攥着鞭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里除了愤怒,更压抑着一股深沉的憋屈和怨毒,“宫里的贵人,那些穿宽袍子的汉官!
冯太后才死了月余!
才月余!
克扣咱们军户的口粮,克扣牲口的草料!
连这点活路都不给!
他们坐在暖和的屋子里,吃着白面细粮,管咱们的死活?”
拔略野脸上的漠然似乎被贺六浑话语中的怨气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刀柄,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
嚎丧顶个屁用!
赶紧想法子弄出来!
再耽搁,天黑前赶不回堡了,这白毛风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不再看贺六浑,吆喝一声,带着同伴策马朝聚落深处跑去,马蹄在雪地上留下杂乱的印记。
“***……”贺六浑朝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浓痰,落在浑浊的泥水里,瞬间被吞噬。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眼中喷薄的怒火无处发泄,最终又化作更狠戾的一鞭,重重抽在早己无力哀鸣的黄牛身上。
“冯太后…太和九年…汉官…军户…口粮…”这些破碎的词语,伴随着鞭打声、咒骂声、风雪呼啸声,如同冰冷的钢针,一根根狠狠扎进沈砚混乱的脑海深处,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冯太后…北魏…太和九年…一个模糊但极具冲击力的历史时间点,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意识中的混沌!
沈砚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雪、冻得通红的双手。
这绝不是他精心保养、用来绘制精密蓝图的手!
他又猛地看向自己身上那粗糙简陋、散发着浓重膻腥味的麻布夹袄和翻毛皮坎肩,再看向远处那在风雪中如同匍匐巨兽般的、低矮而庞大的土黄色城墙轮廓——那绝非他所知的任何一座现代都市的城墙!
平城!
北魏都城平城!
那个存在于一千五百多年前,在历史烟尘中早己化为废墟的北朝都城!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塞外零下二三十度的酷寒更甚百倍,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首冲头顶。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巨大惊悸。
穿越了?
他真的从二十一世纪,被一股无法理解的力量,扔回了这蛮荒、动荡、人命如草芥的北魏太和年间?!
他设计的洛阳新城图纸…那些凝聚了他无数个日夜心血、融合了现代城市规划理念、水利工程技术的蓝图…它们还安静地躺在他那个时代明亮的办公室里。
而他自己,却孤零零地陷落在这片冰封的绝地,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即将被这滚滚向前的、冰冷残酷的历史车轮…那车轮的辙印,正带着碾碎一切的沉重力量,从他的脊梁骨上,轰然驶过!
“嗬…嗬…”沈砚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濒死的鱼。
他试图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根本不听使唤。
极度的寒冷、巨大的恐惧和刚刚苏醒的虚弱感,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重新按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积雪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衣物,贪婪地吞噬着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
视野开始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风雪声、贺六浑的咒骂声、牲畜的哀鸣声,都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远处那座在越来越猛烈的“白毛风”中若隐若现的平城轮廓,如同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墓碑,沉沉地压在他的意识深处。
那半截生锈的箭镞,还死死地硌在他的掌心,冰冷,尖锐,像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充满恶意与嘲弄的烙印。
风雪更大了,天地一片苍茫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