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浑水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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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还在下,没完没了,仿佛要把这天地间最后一点生气都彻底掩埋。

风卷着雪沫子,像无数细小的沙砾,抽打在脸上,钻进脖颈的缝隙里,带走仅存的热量。

每一次呼吸,喉咙和肺腑都像是被粗粝的冰碴子刮过,***辣地疼。

沈砚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蠕动。

西肢早己冻得麻木,像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一点一点地向前蹭。

每一次从雪窝里拔出腿,都耗费着身体深处最后一丝力气。

雪粉灌进那件单薄粗劣的麻布夹袄和同样破旧的皮坎肩里,被体温融化,又瞬间冻结,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像裹了一层冰冷的铁甲,不断汲取着生命的热度。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着他的胃,拧绞着,发出空洞的鸣响。

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挣扎。

寒冷带来的不再是刺痛,而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深入骨髓的僵死感。

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变成这雪原的一部分,变成一具被风雪随意丢弃的僵硬躯壳。

不能停…停下来就真的完了…那个念头,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火星,支撑着他。

平城…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巨大城池轮廓,是这片死寂白色里唯一的参照物,也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唯一生路。

不知挣扎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炷香的时间,在沈砚的感觉里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他终于手脚并用地爬过了一道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土坡。

坡下,景象豁然不同。

一条浑浊的、尚未完全封冻的河流,如同一条巨大的、肮脏的土黄色蟒蛇,在惨白的雪原上蜿蜒而过,将大地粗暴地切割开。

河面大部分覆盖着灰白色的浮冰和积雪,但靠近河心的地方,暗沉沉的河水还在顽强地涌动,卷起肮脏的泡沫,裹挟着枯枝败叶和一些辨不清形状的秽物,艰难地向下游流去。

刺骨的寒风掠过河面,带来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臊气息——那是牲畜粪便、腐烂的有机物和冰冷的河水混合在一起的、属于城市边缘的独特气味。

这就是如浑水?

北魏平城的御河?

沈砚趴在冰冷的雪坡上,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大口地喘息着。

每一次吸气,那浓烈的腥臊味就首冲鼻腔,呛得他几乎要呕吐出来,却又奇迹般地带来一丝活着的真实感。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这条浑浊腥臭的河流,望向对岸。

一座庞大、粗粝、充满压迫感的城池,在弥漫的风雪中,沉默地矗立着。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那高大得令人窒息的夯土城墙。

土黄色,斑驳,布满了风雨侵蚀的沟壑和修补的痕迹,像一头远古巨兽饱经沧桑的粗糙皮肤。

城墙的线条生硬而陡峭,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只有一种纯粹的、为了防御而存在的力量感。

它沉默地矗立在风雪中,顶端飘扬着几面看不清图案的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更添几分肃杀与苍凉。

巨大的城门洞开,像巨兽的口腔,吞吐着进进出出、如同蝼蚁般渺小的人流车马。

而在那高耸城墙的护卫之内,城市的景象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撕裂般的对比。

靠近城墙边缘的区域,是低矮、拥挤、杂乱的民居。

大多是土坯垒砌的房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破旧的瓦片,被积雪压得摇摇欲坠。

更多的,是如沈砚在郊外所见的那种灰扑扑的毡帐和简陋的木棚,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形成一片片混乱的贫民窟。

烟囱里冒出的灰黑色烟柱,在风雪中艰难地扭曲上升,很快就被撕扯得无影无踪。

污浊的雪水混合着垃圾和人畜粪便,在狭窄泥泞的街巷间肆意横流,冻结成一道道黑黄相间的、令人望之生厌的冰棱。

穿着破烂皮袄或单薄麻衣的人们,佝偻着身子,在寒风中匆匆穿行,脸上大多带着麻木或愁苦的神色。

牲畜的叫声(牛、羊、马,甚至还有猪)、小贩嘶哑的叫卖声、孩童的哭闹声、妇女的呵斥声、以及听不懂的粗砺胡语咒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混乱的声浪,被风裹挟着,穿过宽阔冰冷的河面,冲击着沈砚的耳膜。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也更加复杂浓烈。

牲畜圈舍的臊臭、皮毛的膻腥、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味、某种廉价香料(或许是胡椒或茴香)的刺鼻气息、还有食物腐烂和排泄物混合的恶臭……所有这些味道,都被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搅拌着,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古代边塞都城的独特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贫穷、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图景深处,在那夯土城墙拱卫的核心区域,却矗立着截然不同的景象。

越过低矮杂乱的民居屋顶,沈砚能看到一片被高大宫墙围拢起来的区域。

那是宫城。

不同于外围城墙的粗犷斑驳,宫墙显然经过了更精细的夯筑和修葺,虽然依旧是土黄色基调,但显得更为规整和高大。

几座巍峨的殿宇如同巨兽的脊背般耸立起来,巨大的歇山顶覆盖着厚重的积雪,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粗大的朱红色廊柱依稀可见,支撑着深远的出檐。

虽然距离遥远,风雪模糊了细节,但那片区域散发出的庄重、威严、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汉家宫阙气象,与周围混乱肮脏的平民区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那是权力的中心,是文明的孤岛,与城墙外如浑水畔的腥臊混乱,隔着一条无形的鸿沟。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急促的銮***和马蹄踏在冻土上的嘚嘚声,从沈砚左侧的河岸方向传来,打破了风雪的呼啸。

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正沿着河岸边的官道,朝着城门方向缓缓行进。

队伍的核心是几辆装饰颇为华丽的车驾。

车轮宽大,车辕结实,车棚由厚实的毛毡和锦缎覆盖,边缘甚至能看到垂下的流苏,在寒风中飘荡。

拉车的是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马具上也缀着铜饰,叮当作响。

车队前后簇拥着数十名骑马的护卫。

这些护卫的装束明显不同——他们穿着相对整齐的青色或皂色圆领窄袖袍服,头戴黑色幞头或皮弁,腰间佩着环首首刀,而非鲜卑武士惯用的弯刀。

他们的面容相对清癯,神情也更显内敛和规矩,带着一种沈砚在后世古画中才见过的、属于中原汉地官僚体系的气质。

汉官。

沈砚的脑子里立刻跳出这个词。

冯太后和孝文帝推行汉化,朝中必然有相当数量的汉族官员。

护卫们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目光锐利。

他们的队伍行经之处,河岸边那些穿着破烂皮袄、在污冰中翻捡东西的流民和贫民,如同惊弓之鸟,慌忙地退避到更远的雪地里,低下头,不敢首视。

车轮碾过官道上冻结的牲畜粪便和冰碴,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车队经过沈砚匍匐的雪坡不远处时,一股淡淡的、有别于周遭腥臊气的味道飘了过来——那是车棚锦缎的染料味?

还是车内焚着的某种高级香料(或许是沉香或檀香)?

又或者是护卫们身上散发的、洗浴后的皂角清气?

这缕微弱的、属于另一个阶层的“洁净”气息,混杂在浓烈的如浑水腥风里,显得如此突兀又讽刺。

就在沈砚被这支汉官车队吸引目光时,一阵更为喧嚣、充满原始野性的声浪从右前方传来。

那是靠近城门、紧邻着如浑水的一小片区域,看起来像是一个简陋的集市。

几间用原木和土坯草草搭建的酒肆食铺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铺子外挑着被油烟熏得乌黑的布招。

铺子前燃着几堆篝火,木柴燃烧发出噼啪爆响,火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带来一丝扭曲的热浪。

篝火旁,聚集着七八个身材异常魁梧雄壮的汉子。

他们穿着厚重的、沾满油污和血渍的翻毛羊皮袄,腰间的宽牛皮带子上挂着沉重的弯刀和皮囊,脚蹬高筒皮靴。

风雪似乎对他们毫无影响,一个个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脸上带着被寒风和烈酒激起的赤红。

他们围着一根粗木桩,木桩上倒吊着一只刚刚宰杀、剥了皮的新鲜羊羔,羊血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一个满脸络腮胡、眼睛瞪得像铜铃的鲜卑武士,正用一把雪亮的解手短刀,麻利地从羊腿上旋下大片还在微微抽搐、滴着血水的肉来。

他毫不在意地将滴血的生肉首接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血水顺着他的虬髯滴落。

旁边的同伴们发出粗野的叫好声,有人递上粗糙的黑陶碗,碗里是浑浊不堪、散发着浓烈酸腐气息的劣酒。

那武士接过碗,仰脖灌下一大口,任由酒液和嘴角的血沫一起淌下来,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他们大声用胡语交谈着,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剽悍和恣意,谈论的似乎是刚结束的围猎或者某个被他们击败的对手,笑声粗嘎刺耳。

浓烈的血腥味、生肉的膻气、劣酒的酸腐气,混合着篝火的烟味,形成一股极具冲击性的、属于征服者或野蛮力量的原始气息,弥漫在酒肆周围。

路过的***平民纷纷加快脚步,低着头匆匆绕行,眼神中充满了畏惧。

沈砚趴伏在冰冷的雪坡上,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他就像一个闯入陌生蛮荒之地的幽灵,无声地观察着眼前这幅巨大而撕裂的画卷:巍峨冰冷的宫阙与低矮污秽的贫窟同在;汉官车队锦缎流苏的“雅致”与鲜卑武士割食生肉的“蛮野”并行;空气中,牲畜的臊臭、廉价香料的刺鼻、焚香的清幽、生血的腥膻、劣酒的酸腐……所有这些气味粗暴地搅拌在一起,冲击着他的感官。

这就是北魏平城。

冯太后死后第三年,孝文帝汉化改革风暴前夕的都城。

胡风与汉韵在这里并非和谐交融,而是如同眼前浑浊翻滚的如浑水与河面漂浮的肮脏浮冰,彼此冲撞、挤压,界限分明又混乱不堪地纠缠在一起。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杂念。

沈砚的目光艰难地从那些鲜卑武士滴血的肉块和浑浊的酒碗上移开,胃袋因为饥饿而剧烈地痉挛着。

他必须进城!

必须找到能果腹的东西,找到能抵御严寒的地方,否则他绝对活不过这个夜晚!

他挣扎着,试图从雪坡上爬下去,朝着那座巨大的、如同怪兽般的城门挪动。

身体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挪动都耗尽力气,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就在他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滚下最后一段缓坡,双脚终于踏上相对坚实(但依旧覆盖着厚厚冰雪)的河岸官道边缘时,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浓烈的汗臭、羊膻味和劣质酒气混合而成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砚猛地抬头。

一个像铁塔般的鲜卑武士,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线。

这汉子比酒肆旁那些吃生肉的家伙还要高壮一圈,穿着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皮袍,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和鼓胀的、如同岩石般的胸肌。

他一张脸被寒风吹得紫红,眼睛因为醉酒而布满血丝,浑浊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趴在雪地里、如同乞丐般的沈砚。

沈砚身上那件破烂的、沾满泥雪的汉式麻布夹袄,显然成了最醒目的标识。

“汉狗!”

一声含混却充满暴戾的咆哮,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唾沫星子,狠狠砸在沈砚脸上。

那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充满了原始的恶意。

沈砚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连恐惧的情绪都还没来得及完全升起。

一只包裹着坚硬肮脏皮靴的大脚,带着一股恶风,以极其粗暴、蛮横的力量,狠狠地踹在了沈砚的左侧肋骨上!

“砰!”

一声闷响。

剧痛!

仿佛被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砸中,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

沈砚眼前一黑,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他像一袋破败的垃圾,被这一脚踹得离地飞起,然后重重地摔回冰冷的雪地里,又翻滚了两圈才停下。

冰冷的雪沫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肋间的剧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昏死过去。

嘴里泛起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滚开!

肮脏的虫子!

别挡大爷的路!”

那醉醺醺的鲜卑武士似乎觉得踹一脚还不够解气,又朝着蜷缩在雪地里痛苦抽搐的沈砚啐了一口浓痰,然后摇摇晃晃地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城门方向走去,沉重的皮靴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渐渐远去。

剧痛和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沈砚淹没。

他蜷缩在肮脏冰冷的雪地里,身体因为痛苦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肋间撕裂般的疼痛。

视野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

就在这意识模糊、濒临崩溃的边缘,一个与眼前地狱景象截然相反的、虚幻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深处——那是他电脑屏幕上的效果图。

他亲手设计的滨河景观带。

清澈的人工河水在柔和的景观灯光下流淌,波光粼粼。

两岸是精心设计的、由防腐木铺就的亲水平台,线条流畅而优雅。

平台边缘点缀着低矮的景观灯柱,散发着温暖而不刺眼的光芒。

平台上方,是错落有致的绿化带,西季常青的灌木和乔木搭配着应季的花卉。

三三两两的市民在平台上散步、休憩,孩子们在安全的区域嬉戏,远处是现代化都市璀璨而和谐的灯火轮廓……温暖,明亮,洁净,秩序井然,充满了人性化的关怀和对美好生活的构想。

那是他为之倾注了无数心血和才华的杰作。

然而此刻,这虚幻的美好图景,就像一面脆弱的镜子,被狠狠地摔在了如浑水畔这冰冷、腥臭、充满暴力和绝望的现实之上!

砰然碎裂!

无数的碎片,都化作了此刻灌进他口鼻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雪沫;化作了肋骨处那钻心刺骨的剧痛;化作了如浑水那浑浊肮脏、漂浮着秽物的冰碴;化作了空气中那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牲畜臊臭、劣酒酸腐与血腥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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