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是在药房杂居的小屋中醒来的。
他睁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屋顶被烟火熏黑的一块裂缝,第二眼看到的是阿柱扑在床边睡着的脸。
他的胸骨仍痛,呼吸带着钝闷,却比他想象中还活着。
他记得最后那一拳。
他没躲。
在彻底昏迷的前一刻,他仿佛听见了什么。
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也不知来自体内、梦中,还是另一个世界。
“你倒下了。”
“你很弱。”
“可你不该死。”
“想活,就爬起来。”
那声音冷漠、低沉,如铁片划过骨头,没有半分怜悯。
萧寒仿佛陷入冰冷的黑暗深渊,在无尽痛苦中蠕动着想要睁眼,却被那声音死死压制。
“疼吗?”
“你会死。”
“你很普通,天资也不算顶尖。”
“但你不懒、不逃、不等。”
“你想赢?”
那一刻,他咬牙切齿,在血与意识的边缘低吼:“我想活着,把他们一个个打趴下。”
随即,黑暗破碎,呼吸灌入胸腔。
他睁眼了。
“我……在哪?”
他开口,声音嘶哑。
意识还未完全归位,他只觉浑身如坠冰窟,骨骼像是断裂重接的碎瓷片,疼痛让思维模糊。
他努力辨认着周围的一切。
记忆断断续续地回涌。
擂台、鲜血、王通那压下的狂暴拳风……他记得自己没有退,而是提剑硬接,最后在对方的震臂之下倒飞出去。
“我本该死了。”
他心中低语。
可就是那一刻,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冷、硬、无情,仿佛是从地狱深渊之中钻出的魔音。
“你倒下了。”
“你很弱。”
“可你不该死。”
“想活,就爬起来。”
那些话像刀刻进他的脑海。
不是幻觉。
更像是自己内心深处,一个从未被唤醒的意志——在生死交界处燃起的一道火。
他眼前划过了小时候被同门欺辱、背着药桶爬雪山的场景。
那时他也想放弃。
可他没放。
“既然死不了,那就继续活,继续打,打到这天底下没人敢再踩我。”
阿柱被惊醒,看到他睁眼,猛地扑上来,喜极而泣:“萧哥!
你醒了!
你真的醒了!”
“我……还在玄灵门?”
“你不仅还在!”
阿柱满脸通红,眼睛发亮,“你现在,是外门弟子了!”
萧寒微怔,随即低笑两声,牵动胸口剧痛,又咳了一阵血。
“这副骨头,真是一碰就碎,可惜我这命……硬得很。”
阿柱忙扶他躺正,一边拿起药碗,“你昏了整整两天,长老特批让你在药房休养,还送了药膳。
这可是我头一回见到他们给杂役……不,外门弟子下这种本。”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外门腰牌,递过来:“给,穆长风亲自令我转交你的。”
萧寒接过,指尖摩挲着牌角,脸上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更加沉静。
“王通那边……如何?”
阿柱低声道:“伤得也重。
你那一剑,差点把他腰斩了。
他虽然没废,但至少要休养两三个月。”
他顿了顿:“不过,门主没出来说话,王通一脉这些天也出奇地安静。
看似没动静,实则更像是在憋着什么。”
“我猜……他们一时动不了你,怕坏了规矩。
但等你出了药房,只要你一步踏错,他们多半会借题发挥。”
萧寒点头,没有高兴。
他知道,这种安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三日后,伤未痊愈,萧寒便自行下地。
这几日阿柱几乎未曾合眼,每隔一炷香便帮他擦汗、敷药、换汤。
药液苦涩,他一勺勺吹凉再喂,手法笨拙,却极尽耐心。
药房寒气逼人,阿柱将仅有的一床旧棉被盖到萧寒身上,自己则在门口靠着墙坐着,披件破毯打盹,一夜夜不敢熟睡。
他甚至悄悄从药库角落摸出几根年份极老的药材,偷着熬成浓汤,省下自己的干粮兑进去,换成一碗营养汤汁送来。
这些事他没告诉任何人,只在萧寒昏睡时,一边喂药一边小声说着:“你别倒,萧哥。
你是咱们杂役的脸,我不许你倒。”
“要是你不在了,我一个人……也不敢再跟他们那帮狗东西硬杠了。”
萧寒拄着一根旧木杖,身上裹着药味,但人己出现在外门弟子的修炼广场。
不少人看到他,或侧目、或敬畏、或冷眼。
“他就是那个杂役萧寒。”
“啧,那一战我也在场,王通都被他砍伤了,简首疯了。”
“疯有什么用?
现在是外门弟子了,可初测就要来了,他连灵气都没稳住根基,恐怕连一星都过不了。”
“外门现在可不是以前了,资源分三等——一星每月给三颗培气丹,二星能领低级护体功法,三星甚至能预约灵泉修炼。
你觉得他那半残之身,能混到哪一星?”
“我听说郑戈最近在拉人,说要‘清理门户’,怕是盯上他了。”
耳边窃语不断,萧寒却神情自若。
他走到石柱下,找到一块空地,盘膝坐下,开始修炼吐息。
空气寒冷,天地灵气稀薄,但他并不在意。
那柄断剑,被他放在身边,用布包着。
他闭目调息,一边默念自己反复琢磨的心法:“以气御身,炼体为根,身如青铜,志似寒铁。”
这是他在杂役房清扫旧库时,从几卷破损残篇中拼凑出的练体口诀。
原本并不完整,甚至残缺不堪,有些字眼还是他靠反复比对推断得出。
这法门讲究以肉身承压、强行淬炼骨髓经脉,不配合灵药,副作用极大。
许多段落都注明“服用烈阳丹后施行需服补髓汤缓解骨灼”,可萧寒哪来丹药?
他只能靠咬牙坚持,用最慢的方式,一寸一寸地磨。
每一日吐息,他都感受到经脉中如刀刮针刺的痛楚,仿佛灵气是烈酒,倒入一具未开炉的粗瓷器内。
可他从未放弃。
“只有真正痛过,骨头才会长得硬。”
这不是玄灵门传授的功法,而是他从杂役房中废弃卷轴拼凑出的练体之法,粗糙、缓慢、痛苦。
但却是他用来苟活下来的本事。
不远处,几名内门弟子远观此景。
其中一人摇头道:“他伤还没好就出来修炼,是嫌命太长?”
另一人则目光深沉:“你不懂,这种人,若不死,必成祸患。”
入夜时,萧寒回到了药房屋舍,却见门口多了一人。
那人穿青衣,背长刀,气息深沉。
他见到萧寒,拱手笑道:“在下外门执事,赵奇风。”
“奉长老之命,给你安排了新住处。”
“也是时候让你,真正开始外门修行了。”
萧寒没有动,只是盯着他。
赵奇风笑意不改,从怀中掏出一纸:“玄灵门外门弟子初测将在五日后举行。
按惯例,分三项:内息稳定度、体魄耐压、功法熟练度。”
“每项过一,视为一星,三项全过者,可晋升三星弟子。
三星以上,可报名内门考核。”
若你伤未痊愈,可申请延迟。
若参加,通过者可晋阶获取资源配额,失败者……就只能自生自灭。”
“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
“机会,和试炼,一起给你了。”
萧寒接过纸张,低声道:“多谢。”
赵奇风转身离开,又停住脚步,转头看了萧寒一眼,低声道:“别死得太快,不然长老脸上也不好看。”
他顿了顿,语气微微收敛,目光扫过周围无人处,继续道:“我奉副门主秦真人之命来见你。
王通那一派,背后是门主一系,穆长风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你要记住,门主上位七年,玄灵门资源只向内门与嫡系倾斜,外门死气沉沉,弟子之间风气污浊、欺弱怕强,早己不是当年的玄灵门。”
“而副门主秦真人,乃门派上一任门主亲定的接班人之一,虽被压制未掌门柄,但在执法殿、人事堂、藏功阁仍有旧部与死忠。”
“如今门派下行,秦真人一脉多主张整顿风气、提拔寒门子弟,与你这样出身低微但有骨气的人,正有共识。”
“若你不甘沉浮,不妨考虑靠向我们。
不一定要立刻表态,但你若活下去,我们自然会给你更多。”
“当然——前提是你得活过接下来的几场‘意外’。”
说完,他转身离去,只留下身后那道夜风中轻轻晃动的纸页。
萧寒低头盯着那纸,许久未动。
他忽而低声冷笑了一下。
“不亏是这等地方……”他喃喃,“在这门派里,只要你站出来选定一个对手,那这个对手的敌人就会主动来找你。”
“就像有人揭了官爷的短,隔天立刻就有‘另一派’的人跑来送温情。”
“这玄灵门,比我想的更有意思啊。”
夜深,他没有回屋,而是在屋外点起一堆火,盘膝而坐,继续修炼。
他知道,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王通的伤养好之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王通一脉的沉默,更像是退后的蓄力。
他也知道,自己虽然踏入外门,却仍是孤身一人,连正式功法都未得半卷,初测在即,若无法晋入一星弟子,连修炼资源都将被断绝。
他的敌人不止是王通,还有那些在权力缝隙里虎视眈眈的人。
火光映在他冷峻的面孔上,他却没有一丝犹豫。
“他们要看我倒下,那我就偏不让他们如意。”
“能让我趴下的,还没出生。”
火光之中,只有沉默。
那道声音并未再出现。
可他的意志,早己与那一夜埋入骨血,再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