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凤驾降临黄土坡
瓷勺刚触到唇边,还没来得及感受那细腻润泽的膏体,眼前便是猛地一黑,如同被强行掐断了灯芯,万籁俱寂。
再睁眼,没了暖融甜腻的安息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粗野地往鼻子里钻的混合气味——霉味、土腥气,还夹杂着淡淡的汗馊味儿,刮得她喉咙发干。
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挣扎着掀开一条缝。
昏朦的光线从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棂漏进来,勉强勾勒出低矮的、能看到茅草结的房顶,几缕灰絮状的蛛网在房梁角落荡啊荡,随时准备给她这个新住户一点颜色瞧瞧。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铺,薄薄一层褥子粗糙得能数清底下垫了多少根稻草。
这是……冷宫新装修了?
走如此返璞归真的路线?
还没等她想明白,一道炸雷般的吼声毫无预兆地劈入耳膜,震得她脑瓜子嗡嗡的:“——杀千刀的懒骨头!
日头都晒腚了还挺尸!
等着老娘拿荆条来请你是不是?!
生产队的钟都要敲烂了,迟了扣工分,晚上全家喝西北风去吗?!”
工分?
生产队?
这都什么蛮夷词汇?
封若颜艰难地偏过头,看见门口逆光站着一个叉着腰的妇人,身形矮壮,嗓门洪亮,唾沫星子几乎要跨越千山万水喷到炕沿上。
放肆!
何方泼妇,竟敢在……在本宫面前如此喧哗?!
她试图开口呵斥,奈何喉咙干涩发紧,挤出来的声音嘶哑得吓人,毫无威严可言:“何……人……喧哗……”那妇人一听,非但没跪地求饶,反而几步跨到炕前,手指头差点戳到她鼻尖上:“喧哗?
俺看你是懒驴上磨——屎尿多!
还跟俺拽上文了?
赶紧给俺爬起来!
麻溜地!
滚下地!”
这粗鄙不堪的言语!
封若颜气得胸口发闷。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视线垂落,猛地顿住——搭在炕沿的那只手,细小,枯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手背上还有几道新鲜的刮痕。
这不是她的手!
她那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蔻丹鲜亮,柔荑纤纤,常年戴着温润的玉镯和精致的金缕护甲!
心口猛地一抽,她触电般抬手摸向自己的脸。
触手所及,皮肤粗糙,颧骨高凸,脸颊瘦得凹了下去。
再一抓头发,干枯毛躁,活像一团秋日乱草!
“镜…镜奁……”她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陌生的怯懦和恐慌。
那妇人啐了一口,满脸的不耐烦:“疯魔怔了?
还镜奁,尿盆子你要不要?”
嘴里骂骂咧咧,却还是从墙角一个破木箱上抓过一面边缘剥落的小圆镜,没好气地掼到她面前,“赶紧照照你那死样子,照完了立刻给俺滚下地!”
冰凉的镜面贴上掌心。
封若颜深吸一口气,如同壮士断腕般,鼓足勇气将镜子举到眼前。
镜子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约莫十五六岁,面色蜡黄,头发稀疏毛躁,唯有一双眼睛大而黑,此刻却盛满了惊骇与恐慌。
嘴唇干裂起皮,嘴角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糊糊渍。
“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她猛地将镜子摔了出去,哐当一声脆响,镜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不…这不是本宫!
绝非本宫!”
她抱住头,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积压的恐惧和荒谬感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本宫乃中宫之主!
尔等贱民,安敢如此放肆——!
侍卫!
侍卫何在?!”
最后的尾音拔得极高,尖利却虚弱,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
屋内瞬间一静。
门口不知何时又探进来几个脑袋。
一个看着老实巴交、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一个吸溜着鼻涕、啃着手指头的半大男孩,还有一个倚着门框、睡眼惺忪的年轻后生。
几道目光,如同看猴戏般,齐刷刷钉在她脸上。
随即——“噗嗤!”
那年轻后生先笑了出来,吊儿郎当地抖着腿,“哎哟喂,俺妹子这是唱大戏呢?
中宫之主?
娘娘千岁?
您凤驾这是落到咱黄土坡了?”
那男孩也跟着嘎嘎傻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娘娘!
娘娘要尿炕咯!”
中年男人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招娣啊,快别胡咧咧了,赶紧给你娘赔个不是,起来上工去。”
那妇人——她这具身体的“娘”,更是气得脸膛发紫,一巴掌拍在炕桌上,震得那破搪瓷缸子咣当乱跳:“反了天了!
俺看你是癔症又犯了!
大清早亡了!
亡得透透的!
棺材板都烂没了!
你还做你娘娘娘娘的春秋大梦!
俺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现世报!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哄笑声、骂声、叹息声,混杂着窗外传来的鸡鸣狗叫,像一团滚烫又黏糊的淤泥,将她这位“中宫之主”死死裹住,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大清……早亡了?
这西个字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她那点可怜的虚张声势泼了个透心凉。
她僵在炕上,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原来……那不是噩梦,是比噩梦更残酷的真相。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海潮般涌上,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那些尖锐的笑骂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再次晕厥过去。
那妇人见她愣怔不语,只当她是怕了或是癔症过去了,没好气地一把将那床硬邦邦、打满补丁的被子彻底掀开,冷风呼地灌进来,激得她猛地一哆嗦。
“俺告诉你,少给俺装蒜!
今儿你就是真疯了,也得给俺爬去地里把苞米秆子砍了!
再赖着,晌午饭都没你的!”
她低头,看着这双枯瘦陌生、指甲缝里都是泥垢的手。
御膳房那盏温润补汤和玉肌膏的幻影最后在眼前一闪而过。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惊惶失措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认命般的灰烬。
她一声不吭,慢吞吞地挪到炕沿,找到那双又破又脏、还沾着干泥巴的布鞋,费力地套在脚上。
每一个动作都僵硬迟缓,带着一种从未经历过、手足无措的凝滞感。
那妇人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唾沫横飞。
她沉默地听着,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底深处一丝冰冷而倔强的微光。
亡了……便亡了吧。
既然老天爷让她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西方宫墙里出来,又把她扔进这个黄土扑面的泥坑。
那便……活下去。
总不能比应付六宫妃嫔、揣度圣心、平衡前朝后宫……更难吧?
她趿拉着不合脚的破鞋,脚步虚浮地跟着那骂骂咧咧的妇人走向门口,低垂的视线掠过门槛外那片灰扑扑的院落,和更远处一望无际、看着就累死个人的黄土地。
阳光有点刺眼。
嗯,主要是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