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云如铁幕,接连几日的雨将官道冲得泥泞不堪,却冲不散城中残留的血腥与焦烟。
林叙白小心地收敛呼吸,将身形贴近巷口的腐墙,耳畔只余自心脉的沉重跳动。
他指节泛白地握紧一柄生锈短刀,目光死死盯住远处城楼上的一缕猩红旌旗——那并非林家徽记,而是一种陌生而阴鸷的力量的标志。
昨夜,宅院惊变,林府上下尽数被擒。
一切来得太快,父亲尚未回神,便身中冷箭。
长姐奔逃,却被利刃捏断气息;祖母呼号,终葬火光之中。
林叙白死死咬着牙,在侍女拼死搀扶下侥幸逃出书房小窗。
暖黄的灯火,他记得一瞬间都被血与混乱吞没。
但外头的雨,却比屋内的哭声更冷。
他不哭,也不迷茫。
城东小巷,喧嚣己远。
林叙白背依砖墙,观察着门楼外的三名陌生人。
身着暗袍之人低声交谈,神色警觉,时不时斜睨着城内的动向。
林叙白记得昨夜其中一人曾在主院中放火——是客卿?
是官兵?
亦或魔教帮凶?
他无从知晓。
他缩紧身体,将刀藏于袖中。
脚下湿泥黏腻,凉意渗透骨血。
他知自己己无容身之地,但也知道现在的他,容不得一丝软弱或迟疑。
一声犬吠,门卫探头张望。
林叙白屏息片刻,静候那人重新缩回去。
这一夜的北雁城,不止可怖于刀剑,还有更易杀人的谣言:林家通敌,私藏仙门玉印,谋反国势。
父亲一生清正,却于朝堂之下被肆意污蔑。
那些黑旗兵甲,恰恰以此为由将林府一夜屠尽。
林叙白的手心被碎瓦划伤,指缝渗血。
他并不在意。
他想起父亲临终时的眼神——清明、痛苦、却托付不语。
他唯一记得的一句话,是“叙白,勿信旁人,勿丢初心。”
脚步声渐近,林叙白强迫自己冷静地思索退路。
他必须离开北雁城。
唯有活着,方能有朝一日昭雪血仇。
外祖家族己废,亲友大都失散,唯有流亡一途。
他侧头凝望——远处的裂雷寺钟声悄悄响起,像是为林家众人敲下最后的祭奠。
林叙白暗自咬唇,将情绪牢牢压在记忆深处。
后背传来轻微的触感,他猛然转身,仅见一只瘦小的黑猫蹿过屏障,于巷尾消失。
他蓦然起意,趁着暮色斑驳,踉跄冲入旁边杂货铺。
老板见他满身泥污,却被林叙白冷淡的眼神所慑,脸色半白。
林叙白低声道:“麻烦借后门一用。”
掏出的银钱哗然落地。
老板抖着手推开狭窄的木门,恍若面对狼群。
窗外雨滴愈发急骤。
林叙白踱步至后院,深呼吸,将身上旧袍和家族玉佩妥善包好,藏入行囊之下。
他明白,从此刻起,他己不是林家少年,也不是北雁城的官宦之子,而是无名流亡者,一只埋伏在废墟中的野兽。
脚步沉稳,眼神却愈加锐利。
他推门而出。
巷外风起,夹杂着远处哭喊与低沉的兵器碰撞声。
他不敢走大道,只能在暗巷中连夜奔逃。
身后不时传来追兵呼啸,他却在错综的巷道间沿着祖父曾教授的暗路奔行。
鹅卵石路的湿滑,屋檐下惊叫的百姓,都化作他内心那团燃烧的孤愤。
林叙白不断竭力收敛气息,悄然潜行,每走几十步就迅速回头、停留,确认无人跟踪。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对抗那夜降临的绝望。
终于,城门近在咫尺。
东侧小岗,林叙白在阴影下伫立。
他望见守门的官兵手持明枪,细查每个出城者。
一个黑衣人忽然掏出怀中的文牒,霎时间引来兵士数十怒喝,劈头便将那人拖至一旁。
血色涌动,林叙白心跳加快。
一名年幼孩童跌跌撞撞冲向城外,身后母亲惊叫,却被士兵拦住。
林叙白看得清楚,连妇人的哭声都成了压抑的哀歌。
许多平民低头不语,只求活路。
林叙白一寸寸靠近闸门,把斗笠压得极低。
他手中藏着昨夜匆匆抄写的邻县户籍文书,一边低声应答兵士盘查,一边用手指悄悄塞出碎银。
头领只是冷冷盯他一眼,随手翻阅文牒,最终挥手示意放行。
林叙白跨出北雁城时,回首一眼——城楼高垒,林家旗帜己被烧尽,只余一片乌黑和野火。
他目光冷冽,没有泪,也没有恨。
仇恨如岩,早己凝固于心。
出了城门,他马不停蹄,穿过农田与榆林,一路奔向西山。
天色渐晚,荒野之中不时有乌鸦盘旋。
他不敢放缓脚步,仅以最快的速度远离千凶万险的官道。
途中荒村冷落,时有流民驻足,林叙白却始终避免与人接触。
他不知家族受谁陷害,只知仇人势大,朝廷牵连其间,官府与魔教或明或暗齐下,林家灭门乃是众势合力。
林叙白默记每个面孔,发誓有朝一日一一清算。
夜幕下,饥渴袭来。
他在一处废井旁暂息,从行囊中掏出一块干粮,咀嚼着泥土和血腥味。
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要昏厥,却又硬撑着咬牙继续赶路。
忽有脚步声自林间微生。
他静静摸出短刀,匍匐于灌木之后。
脚步停顿,继而传来两人低语:“今日北雁城死伤无数,听说林家小公子也失踪了。”
“啧,那少年据说天赋极高,若是让宗门得了去,怕是日后风云再起。
可惜如今,估摸也活不成了。”
林叙白心头一震,悄然探出半张脸。
只见两人皆是散修打扮,腰悬灵石,眉宇间掩不住贪婪。
林叙白收敛气息,等待二人离去。
这一刻,他也明白,自己己从家族庇护者,变作人人觊觎的猎物。
夜更深,月光惨淡。
林叙白沙哑着嗓子,向山道继续前行。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碎裂的记忆之上。
临近天明,他终于在山下找到一处偏僻土屋。
屋内老人见他衣衫狼藉,未曾多问,仅递来一碗清水与半块糙馒头。
林叙白低垂头颅,难得柔声道谢。
老人只是叹息:“这世道,活下来最难。”
林叙白默然点头。
下床时,老人递给他一支旧竹杖,并轻声劝导:“小子,若非有半分本事,莫入仙门。
那地方,比这城头还要刀光剑影。”
林叙白眸光一动,毅然握住竹杖。
饥渴、孤独与恐惧交错,但更多的,是不服与渴望。
在远处山峦的曦光初破之际,他独自踏上流亡之路。
路途崎岖,满身泥污与伤痕。
他却渐渐走出北雁城的阴影,心头的誓言早己刻骨——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些夜里斩断林家命脉之人付出代价。
也总有一天,他会踏入更高的世界,问一问这天星界的公平何在。
风过林梢,草木低垂。
林叙白驻足回望,故乡己隔千重天。
他缓缓收起竹杖,像是在告别旧日的时光,更像是在与自己的脆弱彻底割裂。
归路己断,前路未明。
但他的脚步,坚定又沉得像铁。
——山道尽头,一缕雾气升腾。
林叙白兜帽下的眼神,映着未熄的火光与雨意。
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手指攥紧刀柄。
今夜,他的过去死去。
新生,只能在血和风雨中挣扎。
他遥遥望向天边初升的星河,那光芒遥远却又令人心怀希冀。
林叙白在沉寂中行走,踏上无人知晓的天心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