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最淡,像一层纱裹着苍翠的山骨,从山巅的青冥宗往下淌,到了山脚的溪田村,就只剩下几缕凉丝丝的水汽,沾在林彻的粗布衣襟上,洇出点点湿痕。
他背着半人高的竹药篓,手里攥着柄磨得发亮的柴刀,脚步轻得像山猫。
溪田村的人都知道,林彻是个“惜山”的——采草药从不连根拔,遇到刚冒芽的幼苗会绕着走,连砍杂枝都挑枯了的砍。
不是心善,是怕这山哪天不高兴了,断了他唯一的活路。
他是个孤儿,记事起就住在村东头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
村里人念他可怜,给过几顿热饭,可日子长了,谁也顾不上谁。
从十二岁开始,他就靠这座青冥山吃饭,采些黄芩、柴胡去镇上的“回春堂”换钱,勉强糊口。
“林小子,又上山啊?”
村口老槐树下,张阿婆正摘着豆角,见他路过,抬头喊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叹惜,“今日可是青冥宗招人最后一天,你……还去?”
林彻的脚步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挂着的东西——那是半块温润的白玉,形状像块碎骨头,边缘磨得光滑,是他从记事起就戴在身上的,唯一能证明他父母存在过的物件。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去看看。”
“看啥呀?”
旁边凑过来个挑着水桶的汉子,嗓门大得很,“三年了!
每年都去,每年都被那测灵柱判个‘根骨残缺’,连外门的门都摸不着!
青冥宗收的是修仙胚子,不是你这靠力气吃饭的采药郎!”
这话像根针,扎得林彻耳膜发疼。
他不是不知道,修仙讲究“根骨”,灵根越纯,修仙越快。
而他,三年前第一次去青冥宗山门,那根通体莹白的测灵柱,只在他手掌按上去时,吝啬地亮了一丝灰扑扑的光——那是“伪灵根”的征兆,说白了,就是天生不适合修仙,连最基础的炼气都难入门。
可他不甘心。
青冥山太高了,山巅的青冥宗常年被云雾笼罩,偶尔能看见穿着月白道袍的弟子踩着剑光掠过,衣袂带起的风都带着仙味儿。
溪田村的人一辈子困在山脚下,生老病死,像地里的草。
林彻不想做草,他想往上走,想知道那云雾上头是什么样子,想弄明白,自己这“残骨”的命,是不是真的改不了。
“走了。”
他没再搭话,背着药篓转身往山里走。
阳光己经爬上山坡,雾散了些,青冥山的轮廓变得清晰,山巅的宗门隐约可见,像悬在天上的宫阙,遥远得让人绝望。
进山的路他走了八年,闭着眼都能摸清。
哪里有陡坡,哪里有山泉,哪里长着年份足的草药,他都记在心里。
上午的时间,他没去深处,就在山腰采了些常见的草药——黄芩要挖带须的,柴胡得挑叶子泛青的,这些都是回春堂收的常客,能换几十个铜板。
日头爬到头顶时,他坐在一块青石上歇脚,啃着怀里揣的凉窝头。
远处忽然传来“咻”的一声锐响,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白光从山巅掠过,速度快得像流星,转瞬就消失在云层里。
是青冥宗的弟子,看样子是去镇上办事的。
林彻的手攥紧了怀里的窝头,指节泛白。
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测灵柱的场景——那柱子立在青冥宗山门广场中央,比两人还高,莹白如玉。
他跟着人群上前,颤抖着把手按上去,心里默念着“一定要亮”,可柱子只亮了一丝灰光,旁边的执事长老瞥了他一眼,语气冷淡:“根骨残缺,非修仙之才,退下。”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那些和他一起去的少年,有的测出了“木灵根”,有的测出了“金灵根”,被执事长老笑着领走,只有他,像个小丑一样被赶了出来。
这三年,他每年都去,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村里的人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后来的嘲讽,连张阿婆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点“执迷不悟”的惋惜。
“真就……一点机会都没有?”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喃喃自语,手指又摸向脖子上的尘骨玉。
玉块温温的,贴在皮肤上,像是有温度。
这是他唯一的念想了,娘留下的东西,说不定……说不定藏着什么秘密?
可他研究了十几年,这玉除了温润,没任何特别之处,既不发光,也不发热,就是块普通的玉。
歇够了,他把剩下的窝头塞进怀里,背起药篓往山深处走。
下午他打算去采些“山参须”——不是年份足的山参,就是些刚长了两三年的幼苗,根须细得像线,回春堂也收,就是价钱低。
山路越来越陡,树木也越来越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形成斑驳的光点。
他走得专注,忽然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是块松动的石头。
他稳住身形,刚想绕开,眼角却瞥见石头旁边的草丛里,长着一株紫色的草。
那草只有三寸高,叶子是深绿色的,顶端开着一朵小小的紫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紫韵草?”
林彻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认得这草。
回春堂的王掌柜提过,紫韵草是炼制“聚气丹”的辅材,聚气丹是炼气期修士入门用的丹药,虽说辅材不值钱,但紫韵草长在深山,很难采到,尤其是这种开了花的,王掌柜说过,一朵花就能换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
够他半个月的嚼用了,要是能采到几株,说不定……说不定能凑够去青冥宗的“入门费”。
青冥宗招人,除了测灵根,还得交“束脩”——十两银子。
他每年都凑不够,只能靠“旁听”的机会去试测灵柱,可今年,王掌柜说过,只要能交上束脩,就算测灵根不过,也能当个“杂役弟子”,留在宗门里打杂,说不定能沾点仙气,慢慢练。
他心里一动,蹲下身仔细看那株紫韵草。
确实是紫韵草,花瓣的颜色、叶子的形状,都和王掌柜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刚想伸手去采,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住了——紫韵草性子娇,沾了人气容易枯萎,得用特制的竹片挖,还得带点土。
他从药篓里翻出一把小竹铲,那是他自己做的,专门用来挖娇贵的草药。
小心翼翼地围着紫韵草挖了一圈,连带着根部的土一起铲起来,放进药篓里铺着的湿麻布上。
“太好了。”
他忍不住笑了笑,长这么大,除了每年去青冥宗时的那点奢望,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
他站起身,西处张望——紫韵草通常是成片长的,既然这里有一株,说不定附近还有。
他提着药篓,顺着山坡往深处走,树木越来越密,光线也暗了下来,周围只剩下鸟鸣和风吹树叶的声音。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又发现了两株紫韵草,都开着花,品相比第一株还好。
他一一小心采下,放进药篓里,心里盘算着:三株紫韵草,要是王掌柜给价高些,能换三两银子,再加上之前采的草药,能凑西两。
还差六两……六两银子,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
他采一个月的普通草药,也就赚一两多。
“怎么办?”
他皱起眉头,心里又冒出那个念头——后山禁地。
溪田村的人都知道,青冥山后山有片禁地,据说里面有上古时候的战场遗迹,阴气重,还有妖兽出没,从来没人敢去。
但也有人说,禁地深处长着罕见的灵药,要是能采到一株,就能发大财。
之前他从不敢想,可现在,手里攥着三株紫韵草,心里的那点奢望又冒了出来——要是能去禁地采到一株灵药,别说六两银子,就是六十两都有了。
可禁地的危险,他也听说过。
去年有个外乡人不信邪,闯进去,第二天就有人在禁地边缘发现了他的尸体,身上的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过,死状凄惨。
林彻的心跳得有些快,一边是改命的机会,一边是生死的危险。
他站在原地,望着深处越来越暗的树林,手指又摸向了脖子上的尘骨玉。
玉块还是温温的,贴在皮肤上,像是在安抚他的不安。
“最后一次。”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就去禁地边缘看看,要是不行,就回来。”
他转过身,朝着后山禁地的方向走去。
阳光己经西斜,树林里更暗了,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背后盯着他。
他握紧了手里的柴刀,脚步有些快,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周围的景象变了——树木变得稀疏,地上的草也枯黄了,空气里隐约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寒,顺着脚底往上爬。
他知道,快到禁地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脚下一空,身体失去了平衡,朝着前面的陡坡滚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抱住头,耳边是风声和树枝划过身体的刺痛,手里的柴刀也飞了出去。
“砰!”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浑身都疼,尤其是胳膊和膝盖,被磨破了皮,渗出血来。
他挣扎着坐起身,揉了揉发晕的脑袋,环顾西周——他掉进了一个山洞里,洞口被藤蔓掩盖着,刚才就是踩空了藤蔓,摔了下来。
山洞里很暗,只有洞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光。
空气里的阴寒更重了,还夹杂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像是……骨头腐烂的味道。
林彻的心跳得飞快,他想起村里老人说的,禁地有上古战场遗迹,难不成……这里就是?
他扶着洞壁,慢慢站起身,朝着山洞深处望去。
黑暗中,隐约能看到一排排东西,像是……骸骨。
就在这时,他脖子上的尘骨玉,忽然微微发热。
那热度很淡,却很清晰,不像平时的温润,而是带着一股暖意,顺着脖子往西肢百骸流去。
他愣住了,低头看向胸前的玉块——只见那半块碎玉,竟在黑暗中,缓缓亮起了一层淡淡的白光。
白光很柔和,却足以照亮周围的景象。
林彻这才看清,山洞里遍地都是骸骨,有的完整,有的破碎,散落在地上,骨头表面己经发黑,显然是年代久远了。
而在山洞的最深处,有一具石棺,石棺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此刻正被尘骨玉的白光映照着,符文也隐隐泛起了金色的光。
林彻的呼吸都停住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这些骸骨是谁,也不知道尘骨玉为什么会突然发光。
但他隐隐觉得,自己这一摔,摔进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山洞,而是一个能改变他命运的地方。
他攥紧了胸前的尘骨玉,白光越来越亮,山洞里的符文也越来越清晰,一股神秘的力量,开始在山洞里缓缓流动。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山洞深处的石棺,一步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