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尚未公布,悬而未决的焦虑被夏日的慵懒暂时冲淡。
沈知春享受着这段难得的空白期。
这天傍晚,天气异常闷热,蝉鸣聒噪得人心烦。
沈建国难得按时回家,此刻正坐在靠背椅上,手里摇着一把印着“安全生产”字样的蒲扇,面前的搪瓷缸里泡着浓茶。
王秀英在厨房收拾碗筷,水流声哗哗作响。
沈知春穿着家常的碎花短袖衫和蓝布裤子,趿拉着塑料凉鞋,准备回自己房间。
“春儿,你坐会儿。”
沈建国放下蒲扇,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通知重要事项的腔调。
他用手指了指饭桌旁的另一张椅子。
沈知春脚步顿住,有些疑惑地看向父亲。
父亲的神情很平静,甚至比平时更严肃一些,眼神里没有惯常的慈爱,反而有种……公事公办的意味。
这让她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她依言坐下,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王秀英也从厨房探出头,看了一眼丈夫,又迅速低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水流声似乎更响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沈建国端起搪瓷缸,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浓茶,发出轻微的“嘶哈”声。
他似乎在做某种准备,或者在斟酌词句。
屋子里只剩下厨房的水流声、窗外的蝉鸣和沈建国偶尔啜饮茶水的声音,空气粘稠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终于,他放下茶缸,目光落在女儿脸上,用一种清晰、平稳,却像铁块一样砸下来的语气说:“春儿啊,有件事,爸妈跟你商量一下。”
他刻意强调了“商量”两个字,但在此刻,这两个字听起来充满了冰冷的讽刺意味。
沈知春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她屏住呼吸,等待着。
沈建国清了清嗓子,目光似乎越过她,看向某个虚空的地方,仿佛在背诵一个早己决定好的方案:“你李叔叔,记得吧?
以前跟我一个连队,过命的交情。
现在在邻市红星机械厂当副厂长。”
沈知春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身材同样高大、嗓门洪亮、偶尔会来家里和父亲喝酒聊天的叔叔。
她点点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你李叔叔家有一个比你大三岁的哥哥。
你刚满月那会儿,”沈建国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车间生产报告,“我跟你李叔叔,我们两家就给你们俩孩子,定了娃娃亲。”
“娃娃亲”三个字,像三颗烧红的铁钉,猛地钉进了沈知春的耳朵里。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睛倏地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沈建国似乎没看到女儿瞬间煞白的脸,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
他继续用那种平稳得可怕的语调陈述着:“以前孩子小,就没提这事儿。
现在你高中毕业了,人家小子也读大二了,年纪正好。
我跟你妈,还有你李叔叔李阿姨,我们商量好了,”他顿了顿,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趁这个暑假,就把事儿办了。”
“趁这个暑假,就把事儿办了......”这句话在沈知春脑子里嗡嗡作响,像一口巨大的铜钟被狠狠敲击后的余震,震得她头晕目眩,耳朵里一片轰鸣。
她手里原本捏着的一片用来扇风的硬纸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沈知春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像被烙铁烫到一样。
她看着父亲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和扭曲。
一股强烈的、被愚弄的愤怒冲上头顶,让她几乎笑出声来。
“爸!”
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笑意,“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呢?!
这都什么年代了?
1988年了!
还娃娃亲?!”
她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把这荒谬至极的话语从空气中驱散,“你们是不是看了什么旧小说走火入魔了?
还是跟李叔叔喝多了打的赌?”
她紧紧盯着父亲的眼睛,迫切地想要从中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一丝恶作剧成功的狡黠。
然而,没有。
沈建国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烦。
他旁边的母亲王秀英,不知何时己经停下了手里的活,站在厨房门口,双手在围裙上不安地搓着,眼神躲闪,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她的沉默和闪躲,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沈知春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这不是玩笑。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她。
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击得她西肢冰凉,眼前发黑。
她精心构想的、虽然模糊但充满可能性的未来蓝图——无论是忐忑等待高考成绩,憧憬着大学校园的绿茵;还是想象着穿上工装,在厂办或技术科开始一份安稳的工作——在父亲这短短的几句话里,被彻底碾碎,化作齑粉。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她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的陌生男人,一个她只在父亲酒后回忆战友时偶尔提及的“李叔叔”,以及一场被粗暴安排、没有她丝毫意愿的、要在暑假就仓促完成的“事儿”——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