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纸张擦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滑腻感。顾言把它推过来,
动作流畅得像推开一件碍眼的垃圾。那纸,白得刺眼,
顶端几个加粗的黑字“离婚协议书”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视网膜。
我甚至没看清他此刻的表情。是惯有的漠然,还是终于解脱的轻松?都不重要了。
一股腥甜的血气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灼烧着食道。窗外,
城市的光怪陆离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尖锐的喇叭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又近得令人心悸。“……好。”一个字,耗尽了肺里所有的空气。推开车门,
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我踉跄着冲上马路,只想离那辆车,离车里那个男人,远一点,
再远一点。身后传来他模糊的、带着怒意的喊声:“林晚!你发什么疯!”发疯?是啊,
我就是疯了。被这七年彻骨的冰冷和背叛,一点一点逼疯的。
刺眼的强光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视野,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
那声音瞬间吞噬了整个世界。巨大的撞击力从侧方狠狠碾过来,
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地炸响在耳膜里,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剧痛和黑暗。最后残存的意识里,
是顾言那张骤然失血、写满惊骇的脸,在扭曲的车窗后一闪而逝。真好笑。临死前看到的,
竟还是他。意识在浓稠的黑暗中沉浮,像溺水的人。
无数混乱的光影碎片疯狂冲撞:顾言冰冷的眼神,沈薇倚在他臂弯里胜利的微笑,
无数个空荡冰冷的夜晚,还有……还有很久很久以前,他笨拙地为我擦去眼泪时,
指尖滚烫的温度。碎片割得灵魂生疼。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
终于刺破了厚重的黑暗。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
每一次微弱的掀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尖锐的疼痛。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
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冽木质香。是他惯用的香水。心脏猛地一跳,
随即被一种巨大而茫然的恐慌攫住。我在哪?发生了什么?费力地、一点点掀开沉重的眼帘。
模糊的白色天花板逐渐聚焦,然后是点滴架冰冷的金属反光。视线艰难地转动,
落在床边那个伫立的黑色身影上。高大的轮廓,宽阔的肩膀,
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下露出一截冷硬的锁骨线条。下颌绷得很紧,
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沉沉地看着我,
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流,像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是顾言。看到他的一刹那,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随即又被滚烫的暖流冲刷而过。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
混杂着无法言喻的委屈和依赖,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记忆的堤坝。
里那些刻骨的背叛、冰冷的言语、无休止的争吵、沈薇那张得意的脸……所有的不堪与痛苦,
如同被一只巨大的橡皮擦,粗暴地抹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的、令人心安的虚无。只有他。
眼前这个英俊得如同雕塑、气息却冷得像冰山的男人。我的丈夫,我的顾言。
我生命里唯一的锚点,唯一的挚爱。“老公……”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发出的声音微弱又沙哑,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全然的依赖和娇憨。
顾言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的暗流瞬间凝滞,
随即化为更深的、我看不懂的惊涛骇浪。他搁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他看起来……好疲惫,好痛苦。一定是因为担心我。这个念头让我心疼得无以复加。
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我费力地抬起打着点滴、缠着绷带的手臂,朝着他伸过去,
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雏鸟。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滚烫地滑过脸颊,
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不见底的眷恋。“老公……”我吸着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却努力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自以为灿烂、实则虚弱无比的笑容,“别板着脸嘛……今天,
今天可是我们恋爱七周年的纪念日呀!你是不是……是不是给我准备惊喜,太累了?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单调“嘀嘀”声,规律地敲打着紧绷的空气。
顾言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地锁在我脸上,
烈得几乎要破冰而出——震惊、困惑、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痛苦的东西,
在深处疯狂地挣扎。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艰难地吞咽着什么。
他沉默的时间长得让我心慌。是我说错话了吗?纪念日……难道不是今天?
记忆深处那片空白的区域隐隐传来不安的刺痛。“晚晚……”他终于开口,
声音沙哑得如同粗粝的砂石滚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你……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当然记得啊!”我用力点头,牵扯到颈部的伤口,
痛得轻轻抽了口气,但这点痛楚完全被重逢的喜悦淹没,“七年前的今天,在‘云顶’餐厅,
你包下了整个顶楼,给我放烟花,还笨手笨脚地切牛排……”我努力回忆着那些甜蜜的细节,
试图让它们更加清晰,
“你当时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顾言的脸色在我说出“云顶餐厅”时,
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猛地伸出手,
却不是回应我的拥抱,而是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抓住了我伸向他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得像铁钳,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那冰冷的触感和他眼中翻腾的、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惊疑,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委屈的眼泪再次蓄满眼眶。
“老公……你弄疼我了……”我小声地呜咽着,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可怕。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阿言!
医生那边……”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妆容精致得体的女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声音带着刻意的关切。是沈薇。她看到病房内的情景,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
精心描绘的眼中射出难以置信的、淬毒般的光芒,死死钉在我被顾言攥住的手腕上,
以及我脸上未干的泪痕。“林晚!你又在耍什么花样?”沈薇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尖锐,“撞个车就把脑子撞坏了?装失忆博同情?
阿言才不会……”“滚出去!”顾言猛地转头,暴喝出声。那声音低沉、冰冷,
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戾气,像一头被触怒的凶兽。
整个病房的空气都仿佛被瞬间冻结。沈薇被他眼中骇人的煞气慑住,脸色煞白,
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张了张嘴,涂着艳丽口红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最终在顾言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逼视下,狼狈地、不甘地向后退了一步。顾言不再看她,
仿佛她只是碍眼的尘埃。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中翻腾的暴戾,转过头重新看向我时,
那骇人的冰冷褪去了一些,但眼底深处那片沉郁的痛苦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却更加清晰。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他俯下身,靠得很近很近,近得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压抑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
带着一种绝望的滚烫。“晚晚……”他的声音喑哑得厉害,
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疯狂的确认,
“告诉我……你只记得我……只记得……爱我,是不是?”他的眼神那么深,那么沉,
像要把我的灵魂都吸进去,又像是在恐惧着什么。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但那疼痛奇异地被心口翻涌的、巨大而纯粹的爱意覆盖了。那片空白而安稳的记忆区域里,
他就是唯一的神祇。“嗯!”我用力地点头,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不是因为疼,
而是因为他眼中那浓烈的、让我心碎的痛苦,“我只记得你,
……我只爱你……我只想要你……”我急切地、笨拙地用另一只打着点滴的手去够他的衣角,
像个害怕被遗弃的孩子,“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好……”顾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破碎般的回应。这个简单的字眼,
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又像是某种沉重枷锁落下的宣告。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
眼底那片翻涌的惊涛骇浪被一种近乎荒芜的死寂取代,只剩下一种沉沉的、认命般的疲惫。
他松开了几乎要捏碎我腕骨的手,下一刻,却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将我的上半身小心翼翼地、极其笨拙地揽进了他宽阔冰冷的怀里。
我的脸颊贴在他质地精良却冰凉一片的衬衫上,鼻尖充斥着他身上那熟悉的冷冽木质香气,
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道。这个拥抱,没有记忆中的温暖和依恋,
反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在履行某种仪式。但我满足地喟叹一声,像终于寻回巢穴的倦鸟,
用脸颊蹭了蹭他坚硬的胸膛,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迟来的、带着寒意的安稳。
泪水无声地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老公……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我含糊地嘟囔着,
意识在药力和巨大的情绪消耗下,再次沉入模糊的黑暗。彻底失去意识前,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沈薇还僵立在门口,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
死死地盯着我们,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但我已无暇顾及。
黑暗温柔地吞噬了一切。后来发生的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一个我沉溺其中不愿醒来的巨大气泡。顾言真的没有再推开我。他推掉了所有的工作,
像一个最忠诚的守卫,寸步不离地守在我的病床边。公司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
被特助源源不断地送到VIP病房配套的小会客室里处理。他处理公事时,
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
可只要我这边发出一点点轻微的动静——或许是翻个身,
或许是梦呓——那冰封般的侧脸便会瞬间瓦解。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文件,
或者中断正在进行的重要视频会议,大步走到我床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紧绷感,俯身查看我输液的手背,或是替我掖好被角。
动作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
我贪婪地享受着他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柔。当他靠近时,我会伸出手指,
轻轻勾住他微凉的手指,或者把脸颊贴在他伸过来的手背上,像只眷恋主人的猫咪般蹭蹭。
每一次,顾言的身体都会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漆黑的眼底会掠过极其复杂的暗芒,有挣扎,有痛楚,
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悲哀。但他最终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我抓着,
身体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我满足地松开,或者再次沉沉睡去。沈薇来过几次。
每一次都带着精心挑选的昂贵果篮和娇艳欲滴的鲜花,妆容无懈可击,笑容温婉得体,
像一个无可挑剔的探病者。但当她试图靠近病床,用她那甜腻的嗓音说“阿言,
你也该休息一下,我来陪陪晚晚……”时,顾言的反应总是冰冷而直接。“不必。
”他甚至不会从文件中抬头,声音毫无温度,“这里有我。你请回。
”沈薇脸上的笑容会瞬间僵住,精心维持的优雅面具裂开缝隙,露出底下不甘的怨毒。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我身上,又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嫉恨射向顾言专注的侧影。
有一次,我迷迷糊糊醒来,恰好对上她来不及收回的视线——那里面翻涌的恶意和冰冷,
让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顾言似乎立刻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放下文件,几乎是立刻起身,
宽厚的手掌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覆上我的额头,
高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沈薇投来的视线,也隔绝了那令人不适的冰冷气息。“没事了,
睡吧。”他的声音低沉地响在耳边,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沈薇最终只能带着一身压抑的怒火和屈辱,踩着高跟鞋,愤然离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出院那天,阳光出奇的好,
金灿灿地洒满了顾言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迈巴赫。我像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小鸟,雀跃着,
尽管身体还有些虚弱,精神却异常亢奋。顾言亲自为我拉开车门,小心地护着我的头,
把我安顿在副驾驶座上。
车子平稳地驶向那座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家”——那栋位于半山、价值不菲的别墅。
七年婚姻的牢笼,此刻在我被精心“修剪”过的记忆里,却成了承载我们甜蜜过往的爱巢。
别墅里的一切似乎都被精心整理过,整洁得近乎刻板,缺少了真正的生活气息。
但巨大的落地窗外,精心打理的花园里,几株我记忆里最喜欢的栀子花正含苞待放,
在阳光下舒展着翠绿的叶子,带来一丝鲜活的气息。“喜欢吗?”顾言站在我身后,
声音有些低沉地问。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却又似乎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嗯!”我用力点头,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老公,我记得我们刚搬进来时,你就在花园里给我种了好多栀子花!
你说……你说我的笑容比栀子花还好看……”我歪着头,努力回忆着那些甜蜜的碎片,
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顾言的身体再次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如同一团纠缠的乱麻。他没有回应我关于栀子花的回忆,
只是沉默地移开了目光,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你……饿不饿?”他生硬地转换了话题,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饿!”我立刻点头,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想吃糖醋小排!
老公,你以前做的糖醋小排最好吃了!我好久好久没吃到了……”我拉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
语气里满是怀念和期待。顾言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