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把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藏进枕下时,刚过花甲。鬓角的白发用篦子梳了三回,
还是有几根倔强地翘着,对着铜镜照了照,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这把年纪了,
倒还藏着少女似的心思,我自己都觉得臊得慌。那年清明,细雨刚歇,坟头的土还是湿的。
我给死了整八年的老头子烧纸钱,黄纸一张张扔进火里,腾起的灰被风卷着,
粘在藏青布衫的衣襟上。我抬手拍了三回,指尖沾着的灰却越拍越牢,像是老头子舍不得走,
要跟着我回家似的。儿子大明提着半只冷掉的烧鸡跟在后面,油纸袋渗着油,
在他裤腿上印了块黄印子。他嘴里嘟囔着:“人都死透了,烧这堆破纸有什么用?
还不如把钱留着给娃买糖吃。”话音刚落,刚从镇上回来的儿媳秀莲就掐了把他的胳膊,
指甲盖都快嵌进肉里。“娘还在呢,你少说两句!” 秀莲的声音压得低,像蚊子哼,
却还是飘进我耳朵里。我蹲在坟前,手指抠着坟头那丛刚冒芽的野草,草根带着湿泥,
凉丝丝地贴在指缝里。突然就想起老头子活着时,总在春耕后摘田埂上的小紫花给我,
花瓣软乎乎的,他粗糙的手掌捧着,说:“桂兰啊,你比这花耐看,花谢了就败了,
你在我跟前,越看越顺眼。”如今,没人再给我摘花了。夜里躺在冷飕飕的土炕上,
被子晒了一天,还是带着股潮味。我摸向枕下,那方帕子硬挺挺的,
帕角的丝线被我这几日摩挲得发毛。这是去年在镇上赶集时,布庄的王大娘偷偷塞给我的。
当时她拉着我的手,神神秘秘地说:“桂嫂,我看你一个人过得苦,这帕子是我年轻时绣的,
要是遇着可心的人,就把这帕子给他,算是个念想。”我当时脸烫得像烧红的铁锅,
抬手就拍了下她的手背,骂她“老不正经,一把年纪了还说这话”,
转头却找了块干净的蓝布,把帕子叠得方方正正,藏在了箱底最深处,
压在我陪嫁的那件旧棉袄下面。直到那天夜里,我起夜时突然头晕,扶着墙根晃了晃,
差点摔在地上。指尖摸着冰凉的墙皮,像摸着老头子坟前的土,
我才突然明白 —— 我不是怕人说闲话,也不是觉得自己老了不该想这些,
是怕这漫漫长夜,我要是病了,连个递碗热水的人都没有。1灶房的烟囱刚冒起青烟,
晨雾还没散,我正揉着面团准备蒸馒头。面粉撒在案板上,像铺了层薄雪,我弯腰揉着面团,
膝盖咯吱咯吱响,昨天淋了雨,老寒腿又犯了。院木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
儿子大明背着半袋新收的麦子走进来,麦粒从袋口的破洞漏出来,撒了一地,
在泥地上滚出小坑。“娘,村头李老栓家的牛丢了,你去帮着找找?”他把麦袋往地上一扔,
尘土扬得满屋子都是,呛得我直咳嗽。“我跟秀莲要去镇上卖豆子,早去早回,没空管这事。
”我手里的面团 “啪” 地掉在案板上,粘了层白面粉。我直起腰,
扶着案板喘了口气:“我昨天去地里摘菜,淋了雨,腿疼得站不稳,怎么找牛?
那牛要是跑远了,我追都追不上。”大明愣了愣,随即皱起眉,
眉头拧成个疙瘩:“多大点事?忍忍不就过去了?当年你生我的时候,
刚生完第二天就下地割麦,太阳那么毒,你也没说过一句疼。现在怎么这么娇气?
”灶台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跳出来,映得他脸上的不耐烦格外刺眼。我看着他,
突然就想起八年前老头子刚走那会儿。我躺在床上发烧,烧得浑身打哆嗦,
他却忙着跟村里的刘二商量把东头那半亩地卖了,说“娘一个人也种不动,留着也是荒着,
不如换点现钱给娃交学费”。要不是隔壁张婶听见我咳嗽得厉害,推门进来一看,
赶紧回家端了碗姜汤给我喝,我怕是早就跟着老头子去了。“我不去。”我捡起面团,
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面团被我捏得变了形。“要去你自己去,我这腿实在走不动。
”大明没想到我会拒绝,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你这老太婆,
是不是老糊涂了?我可是你亲儿子!我让你帮着找头牛,你还推三阻四的?
”他伸手就要抢我手里的面团,我侧身躲开,随手抓起案板上的擀面杖,
“咚” 地砸在案板上,面粉都震得跳了起来。“我没糊涂!”我的声音抖得厉害,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你爹走后,你管过我一天吗?我夜里咳嗽到天亮,
你听过一声吗?我上次摔在院子里,半天爬不起来,还是张婶把我扶起来的,你在哪儿?
你在屋里跟秀莲算计着怎么把我的养老钱拿过去!现在让我替你找牛,你良心呢?
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秀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手里还拿着我昨天晒在院里的帕子 —— 就是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
帕子被风吹得晃了晃,并蒂莲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两个缠在一起的人。
她把帕子往我面前一递,嘴角撇着,语气里带着嘲讽:“娘,原来你藏着这个呢?
我还以为你多安分,守着我爹的牌位过日子,没想到…… 没想到你心里早就有人了?
这帕子是给谁的?是给哪个野老头的?”“闭嘴!” 我一把夺过帕子,紧紧攥在手里,
帕角的丝线勒得掌心生疼,像是要嵌进肉里。“我守了三十年活寡,又守了八年死寡!
你爹活着的时候,常年在外走镖,一年回不了两趟家,家里的活全是我一个人扛着。
现在他走了,我想找个伴,怎么就不安分了?你们怕我分家产,怕别人说闲话,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个人!我也想有人陪我说说话,有人在我腿疼的时候给我揉揉腿,
有人在我生病的时候给我递碗热水!”大明被我的话噎住,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手指着我,气得直哆嗦:“你…… 你简直是为老不尊!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找男人,
我就不认你这个娘!我就把你赶出去,让你无家可归!”他摔门而去时,
门板 “哐当” 一声响,震得房梁上的灰都掉了下来。我看着案板上的面团,
突然觉得很可笑。我活了六十年,为这个家做牛做马,把大明拉扯大,给他盖房娶媳妇,
最后却连找个伴的资格都没有。夜里,我把帕子重新藏回枕下,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像铺了层霜。我想起张婶下午来看我时说的话,
她说镇上每月十五有个 “老来乐” 会,设在城隍庙的偏殿里,
其实就是给丧偶的老人搭的伴,好多人都在那儿找着可心的人了,一起搭伙过日子,
互相有个照应。“桂嫂,你别怕,人活一辈子,不能总为别人活。你为大明活了大半辈子,
也该为自己活几天了。”张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握着我的手,掌心暖暖的。
我摸了摸枕下的帕子,那方帕子好像有了温度,烫得我手心发热。我突然坐起身,
点亮了油灯。油灯的光昏昏黄黄的,照着我手里的帕子,
并蒂莲的花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鲜亮。我要去镇上,我要去那个 “老来乐” 会,
我要去找那个能跟我一起说话、一起看夕阳的人。2去镇上的那天,我起了个大早,
天还没亮,鸡刚叫头遍。我把前几天腌好的萝卜干装了满满一篮子,萝卜干切得细细的,
撒了辣椒面和芝麻,闻着就香。又把帕子拿出来,找了块干净的白布包好,放进袖袋里,
贴在胳膊上,暖暖的。刚走到村口,就撞见了提着菜篮的张婶,她篮子里装着刚割的韭菜,
绿油油的。“桂嫂,你这是……” 张婶看着我手里的篮子,眼睛一亮,凑过来小声问,
“是不是要去镇上的‘老来乐’会?”我压低声音,点了点头,脸还是忍不住发烫,
像年轻时被老头子盯着看时那样。“我去镇上看看,顺便把萝卜干拿去给王大娘尝尝。
”张婶笑着拍了拍我的手,力道不轻,拍得我手都麻了:“好样的!桂嫂,我跟你说,
到了那儿别害羞,看中了就跟人好好聊。记住,别委屈自己,
要是遇着那种只想要个免费保姆,让你洗衣做饭还不心疼你的,咱就转身走,
咱桂嫂这么能干,腌的萝卜干比别人家的香,蒸的馒头比别人家的软,还怕找不到好的?
”村口的驴车慢悠悠地晃着,赶车的是镇上的王老汉,他鞭子甩得 “啪啪” 响,
驴蹄子踏在泥路上,溅起小泥点。我坐在车辕上,看着路边的麦田一点点往后退,
麦子已经抽穗了,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像波浪似的。我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个不停,
一会儿怕找不到可心的人,一会儿又怕别人笑话我一把年纪了还来这种地方。到了镇上,
“老来乐” 会设在城隍庙的偏殿里。我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还有人在哼着老调子,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推开门进去,里面已经坐了不少老人,
有的坐在长凳上互相打听家里的情况,有的手里拿着针线活,低头缝补着袜子,
还有两个老爷子在下象棋,旁边围着几个人看,气氛倒不像我想的那么尴尬。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把萝卜干篮子放在脚边,刚想把篮子盖掀开,
就有个穿着青布衫的老爷子走了过来。他头发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用根木簪子别着,
背挺得很直,不像村里那些老头,总是弯腰驼背的。他手里拿着个装着茶叶的小陶罐,
罐口用布塞着,看起来很精致。“大姐,你这萝卜干看着不错,颜色鲜亮,闻着也香,
怎么卖?” 他的声音很温和,像春风吹过麦田,不像村里那些老头,说话总是粗声粗气的,
像打雷似的。我赶紧把篮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笑着说:“不要钱,你要是不嫌弃,
就拿点尝尝。这是我自己腌的,放了辣椒面和芝麻,配粥吃正好。
”老爷子笑着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了嚼,点了点头,眼里满是赞许:“味道真好,
咸淡正好,还有点辣味,比我家老婆子以前腌的还香。”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眼神软了下来,“我叫赵明国,住在镇东头,以前在隔壁十八里铺学堂当老教书先生,
教孩子们念书。老伴走了快五年了,孩子们都在城里工作,我一个人住。”我心里一动,
手指攥了攥袖袋里的帕子,小声说:“我叫李桂兰,住在西边的李家村。
我家那口子…… 走了八年了,儿子在村里种地。”我们就这么聊了起来。
他没问我家里有多少地,也没问我儿子孝不孝顺,反而跟我聊起了种地的技巧,
说 :“春种要选在雨后,土壤湿润,种子容易发芽,要是天旱,就得先浇点水再种”,
还跟我说起他年轻的时候,在学堂里教孩子们念 “人之初,性本善”,
有个调皮的孩子总爱打瞌睡,他就拿个小竹板轻轻拍那孩子的手,现在那孩子在城里当医生,
每年还会来看他。正聊得投机,突然有个穿灰布衫的老头走了过来,他头发乱蓬蓬的,
脸上沾着泥点,直接坐在我对面的长凳上,盯着我的篮子问:“你这萝卜干,
能给我装两斤吗?我拿回家配粥吃。还有,你会做布鞋吗?我儿子下个月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