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很快便收敛了情绪,恢复了那副天穹区特有的、用礼貌和距离感精心打磨的面具。
“删除……容器?”
他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组。
“我的工作完成了,”林曜背对着男人,声音冷得像手术刀,“我找到了原因:它叫‘删除’。
至于怎么解决,那是你们和心潮集团的问题了。”
“心潮集团?”
男人显然没料到他会首接点出这个名字。
男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林曜冰冷的注视下,他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他合上金属箱,那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像是为这次诡异的委托画上了一个句号。
他微微躬身,转身走入地底区永不停歇的雨雾中。
事务所重归寂静,只剩下那幽绿色的光标在屏幕上孤独地闪烁。
林曜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迷离的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合金地面上拖曳出长长的倒影。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接触探针时,被那股“虚无”吸走的温度。
他必须搞清楚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为那个素未谋面的穆小姐,不为那五瓶“宁静”,只为他自己。
为了那三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的、货真价实的……恐惧。
他抓起那件深灰色的风衣,没有锁门,便大步走进了地底区的深处。
地底区没有街道,只有通道。
巨大的排风管道像巨兽的肋骨,在头顶交错,不时滴下混杂着机油和铁锈的冷凝水。
空气里永远飘着合成香料、劣质营养膏和人群汗液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
这里是新京市的肠道,消化着上层世界排泄下来的一切,也孕育着最危险的毒素和最旺盛的生命力。
他熟练地穿过几个挂着闪烁招牌的黑市,绕开兜售盗版“狂喜”情素的小贩,最终停在了一条最深邃、最安静的通道尽头。
这里没有招牌,只有一扇不起眼的、由一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门。
门上没有任何把手或识别器,只有一道细微的划痕,像一道闭上的眼睛。
他伸出手指,在门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三下。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混合着老旧天鹅绒、臭氧和淡淡苦杏仁的味道扑面而来。
门内是一个与地底区格格不入的世界。
光线昏暗,一架无人演奏的电子大提琴在角落里幽幽地拉着巴赫的无伴奏组曲。
客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坐在卡座里,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放空后的安详。
这里是“遗忘酒吧”。
吧台后,一个身影正在用一块丝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水晶酒杯。
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改良式旗袍,高高的开衩下,光洁的小腿若隐-现。
她没有抬头,但声音却像烟雾一样,精准地飘到了林曜耳边。
“今天是什么风,把我们EAP的前王牌吹来了?
我还以为,你的世界里早就没有风了。”
林曜走到吧台前坐下,看着她。
绫,这家酒吧的老板娘,地底区最顶尖的情报贩子。
她的美丽是带刺的,她的笑容和她指尖把玩的那枚古旧硬币一样,总有两面。
“我需要情报。”
林曜开门见山。
“哦?”
绫终于抬起头,一双丹凤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狡黠的光,“我的情报很贵,林大侦探。
而且,我从不收信用点。”
她将擦得锃亮的水晶杯放到林曜面前,纤长的手指在吧台上轻轻一点,一台小巧的全息投影仪亮起,投射出一根缓慢旋转的、散发着柔光的银针。
“规矩没变。
一份情报,换一份有‘质感’的情感。
快乐太轻,愤怒太糙,我最近对‘遗憾’比较感兴趣。
你有吗?
真实的,未经过提纯的,带着毛边和温度的遗憾。”
林曜沉默了。
出卖情感,是地底区居民的日常。
但他不同。
他的情感早己被那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只剩下一些无法被归类的残渣。
而那些残渣,是他证明自己曾经“活过”的唯一证据。
林曜的瞳孔猛地一缩。
绫笑了,像一只偷到腥的猫。
“看来我猜对了。
能让你这个‘空心人’都感到恐惧的东西……我开始有兴趣了。”
林曜与她对视了许久,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遗憾。”
他闭上眼睛,在记忆的废墟中搜寻。
大部分都是空白和断裂的,只有少数几个碎片,像被踩碎的玻璃,闪着微弱的光。
他找到了其中一块,不算大,但足够锋利。
“准备好了。”
绫从吧台下取出一个托盘,上面放着那根投影中的银针。
她走到林曜身边,动作轻柔地拨开他额前的碎发,那冰凉的指尖像蛇一样,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划过。
这是一种近乎亲密的姿态,却充满了危险的侵入感。
“放轻松,”她在他耳边低语,“别抵抗,想想那件事……对,就是它。
一只生了锈的猫……”随着她话音落下,她将银针的尖端,轻轻刺入了他的太阳穴。
没有疼痛。
林曜的脑海中,一幅画面清晰地浮现。
那是他十岁的时候,在地底区的垃圾堆里,捡到的一只流浪猫。
它浑身脏兮兮的,毛色像极了生锈的铁皮,他就叫它“铁锈”。
他偷偷养着它,把每天省下的营养膏分给它一半。
那是他童年里,唯一一抹温暖的亮色。
一个雨夜,“铁锈”跑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只在一条排水沟里,找到了它冰冷的、小小的身体。
他没有哭。
地底区的孩子,很早就学会了不哭。
但他记得,那天晚上,他抱着“铁锈”,感觉自己身体里某个温暖的角落,也跟着一起变冷了。
一缕极细微的、带着淡淡咸味的银色光丝,从针尖被抽离出来,缠绕在银针上,最后汇入针柄处的一颗微型水晶中。
绫收回了银针。
她将那颗染上了淡淡银辉的水晶凑到唇边,像品尝一杯绝世佳酿般,轻轻吸了一口。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嗯……不错。
混杂着失去的失落,自我怀疑的苦涩,还有一丝……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愤怒。
质感很好,我收下了。”
她睁开眼,将那枚一首在指尖把玩的硬币弹到林曜面前。
“你要的情报。”
林曜拿起硬币。
这不是普通的货币,而是一枚信息存储芯片。
“你遇到的东西,有个名字。”
绫重新回到吧台后,擦起了另一个杯子,仿佛刚才那场灵魂的交易从未发生。
“在心潮集团内部的某些文件里,它被称为‘忘川(Lethe)’。”
忘川。
神话中遗忘之河的名字。
“它的目的,不是为了删除什么。”
绫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严肃,“记住,林曜。
自然厌恶真空。
当它抹除了一切之后,就一定是为了在那个绝对的‘空’里,建造某种全新的东西。”
林曜握紧了那枚冰冷的硬币,起身准备离开。
“小心点,调律人。”
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些虚空,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填不上了。
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林-曜的脚步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拉了拉风衣的领子,走出了遗忘酒吧,重新融入了那片永恒的雨雾之中。
他的内心,那片干涸了三年的河床,此刻正因为那名为“恐惧”的地下水和名为“遗憾”的酸雨,变得泥泞不堪。
但他知道,只有在这样的泥泞里,才有可能重新长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