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朋友觉得你像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周桐庭懒洋洋地嵌在走廊的阴影里,被林宇凡硬拽着胳膊往前拖,步伐如同踩在黏腻的泥沼中,每一步都带着不情愿的沉重。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尘与某种陈年木器混合的、属于旧校舍特有的气味,混杂着少年们汗涔涔的青春活力,微微刺鼻。
“快点啊,桐庭!
磨蹭什么呢!”
林宇凡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鼓动,压低了嗓门却掩不住兴奋,“课间宝贵!
整个高一楼层的‘风景’,我们才巡了不到一半!
五班的兄弟们都等着咱的‘战报’呢!”
他挤眉弄眼,推了周桐庭一把。
周桐庭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只得顺势往前挪了两步,身体却依旧维持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姿态。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肩膀微微塌着,校服外套的拉链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纯黑的T恤,上面印着一个意义不明的白色化学分子式图案。
“无聊透顶。”
他撇撇嘴,目光刻意避开那些窗户里或明或暗的青春脸庞,反而投向更高处——走廊顶棚剥落的灰浆,墙角蛛网般缠绕的电线,以及窗外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枝干,在炽白的光线下投下斑驳的阴影。
“瞎晃什么?
跟选妃似的,幼稚。
再说,”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走廊尽头那扇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脱落的铁窗框,“瞧瞧这地方,新学校?
我看倒像个用了二十年的破培养皿。”
林宇凡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只嘿嘿笑着,继续充当着精力充沛的“导游”和“星探”双重角色。
他拽着周桐庭,熟门熟路地在略显拥挤的课间走廊里穿梭,目标明确地掠过一间又一间教室的窗口。
他嘴里飞快地低声品评着,像在鉴赏某种流动的展览品:“嘿,看一班那个,扎高马尾的,气质!
…啧啧,二班窗边那个,不行不行,眼神太凶…西班后排那个呢?
好像有点呆…”周桐庭被迫跟着,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那些面孔在眼前飞速掠过,像按下了快进键的电影胶片,模糊、重复,难以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记。
他心底深处,那份被强行压抑的好奇,如同被投入培养皿的微弱试剂,在名为“无聊”的冰冷培养基中,悄然冒出一两个不易察觉的气泡——一种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对“未知”的隐秘悸动。
他维持着表面的冷淡,仿佛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就这样,他们拖着脚步,终于晃荡到了三班门口。
这间教室位于走廊拐角,阳光恰好被教学楼另一侧遮挡,室内光线并不刺眼,反而有种温润的柔和。
周桐庭意兴阑珊地瞥过去,目光像无风的湖面,平静而缺乏焦点。
然而,就在那随意的一瞥之间,平静骤然被打破。
靠近窗边的座位,一个女孩安静地坐在那里。
午后的光线仿佛格外眷顾她,像一层流动的、带着温度的琥珀,温柔地包裹着她的侧影。
她微微低着头,正专注地看着摊在面前的书页。
光线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滑落,勾勒出鼻梁秀挺而柔和的曲线,最终停驻在她微抿的唇瓣上,那唇色是极淡的樱花粉,在光晕里显得格外柔软。
她的睫毛很长,此刻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浅浅的阴影,如同栖息着安静的蝶。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翻动书页的手指。
阳光流淌其上,指节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健康的、贝壳般的光泽。
纸张在她指尖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的声响,那动作从容而专注,带着一种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的静谧力量。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走廊里鼎沸的人声、林宇凡喋喋不休的点评、窗外聒噪的蝉鸣……一切嘈杂的背景音骤然退潮,化作一片模糊的、遥远的底噪。
周桐庭插在裤兜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喉结在无人察觉处,极其轻微地上下滚动了一次。
一种莫名的悸动,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却清晰地扩散开。
“啧……”一声短促的、几乎听不见的感叹,不受控制地从他唇齿间溢出。
那声音很轻,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被什么事物猝然击中的震动。
“嗯?
哪个哪个?”
林宇凡敏锐得像只猎犬,瞬间捕捉到了这声异响,立刻停下他滔滔不绝的“点评”,猛地转头,目光如探照灯般精准地顺着周桐庭那尚未完全收回的视线方向射去。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充满玩味的笑容。
“哦——!
窗边那个!
对吧?
白月光氛围拉满啊兄弟!
有品位!”
周桐庭像是被林宇凡的声音猛地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声“啧”意味着什么。
一丝尴尬混合着被看穿的不自在迅速爬上他的脸颊和耳根,带来一阵不易察觉的燥热。
他下意识地想要掩饰,想要收回那瞬间的失态,于是飞快地移开目光,投向走廊对面墙壁上一块早己干涸、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污渍。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带着点惯常的、刻意为之的挑剔。
“还行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干涩,“就是……那个……长得……还可以。”
“可以”两个字被他吐得含含糊糊,像是怕烫了舌头,仿佛承认这一点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他插在裤兜里的手,指尖下意识地捻着布料,仿佛能借此按捺下心头那点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涟漪。
“可以?!”
林宇凡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引得旁边路过的几个学生好奇地投来目光。
他重重地一拍周桐庭的后背,力气大得让周桐庭往前踉跄了半步。
“桐庭少爷,您这眼光是搁冰柜里冻过吧?
这叫‘可以’?
这叫‘惊为天人’!
这叫‘一眼万年’!
懂不懂啊你!”
周桐庭被他拍得皱眉,正要恼怒地反唇相讥,斥责他大惊小怪,却见林宇凡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极其诡异而亢奋,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准备搞大事的光芒。
周桐庭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缠上了心脏。
“喂!
林宇凡!
你想干嘛?
别乱来!”
周桐庭压低声音警告,试图去抓林宇凡的胳膊,阻止他那明显要失控的行动。
但一切都太迟了。
林宇凡动作快得惊人。
只见他闪电般地从自己腋下夹着的物理练习册末尾,“刺啦”一声撕下一条参差不齐的空白纸边。
他甚至没给周桐庭再次阻止的机会,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摸出一支快没水的蓝色圆珠笔,用牙咬掉笔帽,“唰唰唰”几笔,就在那窄窄的纸片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决绝。
“你!”
周桐庭的警告卡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林宇凡写罢,脸上堆起一个自认为最阳光灿烂、最人畜无害的笑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小小的纸片精准地、用力地拍在了三班窗台上——那个女孩触手可及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林宇凡像完成了什么伟大的壮举,猛地缩回手,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拽着还在懵圈状态的周桐庭,转身就往走廊另一头狂奔!
“跑啊!
笨蛋!
等着被围观吗?!”
林宇凡的声音在奔跑带起的风中兴奋地飘荡。
周桐庭被他拽得跌跌撞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一边狼狈地跟着跑,一边在混乱中,凭借着身高优势,忍不住艰难地、仓皇地回头,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三班的窗口。
就在那惊鸿一瞥的瞬间,他看到那个窗边的女孩似乎被窗台上的动静惊动了。
她缓缓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疑惑,抬起了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窗台上那张突兀的纸片上,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然后,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她的视线缓缓抬起,越过了窗台,越过了跑动中的人影,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攒动的人头,竟不偏不倚地,与周桐庭仓惶回望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沉静,像初秋无风的湖面,倒映着天空的澄澈。
然而在那澄澈之下,又似乎蕴着一种深不见底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不是锐利,不是审视,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淡淡疏离的平静。
阳光落在她的瞳孔里,折射出一点细碎而遥远的光。
就在那极其短暂、却又仿佛无比漫长的视线交汇中,周桐庭清晰地看到,她的眉心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
那蹙起的弧度极其轻微,像微风掠过湖面漾起的、最细微的涟漪,却像一枚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周桐庭慌乱的心脏。
那不是厌恶,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被打扰后纯然的困惑,以及一丝……洞穿闹剧本质的了然。
“砰!”
周桐庭猝不及防,额头重重地撞在了前方突然停下的林宇凡后背上。
他痛得“嘶”了一声,捂住额头,所有的混乱和心悸被这一撞暂时打断。
“到了!”
林宇凡停在他们五班教室的后门口,背靠着冰冷的铁质门框,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大功告成的得意红晕。
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迫不及待地从裤兜里掏东西——不是手机,而是一张皱巴巴的、边缘带着毛边的纸条。
他献宝似的把纸条塞进周桐庭手里,脸上是那种“快夸我机智”的表情。
“喏!
兄弟办事,靠谱!”
林宇凡喘着粗气,得意地压低声音,“看看!
你失散多年‘亲妹妹’的联系方式!”
周桐庭低头,感觉掌心里的纸条像一块刚从炉火里钳出来的烙铁,烫得他指尖一缩。
他摊开手掌,那纸条皱得可怜,上面的字迹更是被汗水浸润得模糊不清,但核心信息却顽强地显现出来——一个十位数的QQ号。
在号码下方,还有一行林宇凡那特有的、潦草得如同鬼画符的字迹,带着一种强行幽默的尴尬:”同学,我朋友(周桐庭)觉得你长得超像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认识一下?
他QQ:XXXXXXXXXX“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随之而来的强烈羞耻感猛地攫住了周桐庭,瞬间冲垮了之前那点朦胧的心悸。
他捏着这张承载着“亲妹妹”说辞的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脸颊和耳根刚刚褪去的热度再次汹涌回潮,这一次是纯粹的、无处遁形的燥热。
他恨不得立刻把这破纸条撕得粉碎,再塞进林宇凡那咧开大笑的嘴里。
“林宇凡!”
周桐庭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压抑着风暴,“***……写的这什么鬼东西!
‘亲妹妹’?!
你脑子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
他扬了扬那张该死的纸条,气得指尖都在抖。
林宇凡却浑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大声,肩膀一耸一耸:“懂不懂策略啊?
这叫戏剧张力!
这叫印象深刻!
你想啊,‘美女你好’,多俗!
‘交个朋友’,多土!
‘你像我妹’,多新鲜!
多别致!
保准她看一眼就忘不了!”
他拍着周桐庭僵硬的肩膀,一副“我真是天才”的陶醉模样,“放心,哥这招百试百灵!
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周桐庭被他这番歪理邪说堵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他猛地甩开林宇凡的手,捏着那张烫手的纸条,像捏着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转身就往教室后排自己的座位冲去。
他需要立刻找个地方把这玩意儿处理掉,或者把自己埋起来。
刚在座位上重重坐下,裤兜里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
周桐庭烦躁地掏出来,屏幕亮起,是QQ系统的一条冷冰冰的通知:”‘温芙瑶’己同意你的好友申请。
“温芙瑶。
三个字,清晰无比地撞入眼帘。
她的名字。
周桐庭盯着那三个字,指尖悬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久久未能落下。
方才走廊里那惊鸿一瞥的画面——阳光流淌的侧影、低垂的睫毛、翻动书页的指尖、以及最后那平静而带着一丝困惑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涌上心头,与眼前这行简洁的通知交织、碰撞。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
不是预想中的欣喜若狂,也不是林宇凡所期待的那种“搞定了”的兴奋。
那感觉更像是……他精心规划、准备按部就班进行高中生涯的实验室里,某个绝对不该触碰的、标记着“危险”或“未知”的试剂瓶,被林宇凡这个冒失鬼鲁莽地撞倒了。
玻璃碎裂的脆响还在耳边,瓶内不可名状的液体正汩汩流出,迅速而无声地侵蚀着原本规划整齐、界限分明的实验台,混合,反应,蒸腾起一片难以预测的、色彩诡谲的烟雾。
他握着手机,如同握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也像捏着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奇异种子。
窗外,九月的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不知疲倦地编织着夏末的喧嚣。
然而周桐庭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那句漫不经心的“还可以”之后,在好友申请通过的这一刻,己经彻底偏离了预设的轨道。
高中生涯这方巨大的培养皿,骤然被投入了计划外的变量,一场不可控的实验,仓促而荒诞地,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