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个赖床的病人,迟迟不肯起身。
昨夜的雾,并未在天亮时散尽,而是沿着街道蜿蜒,像在守着什么。
周半闲从镇西的一处旧巷走出,手中依旧拎着那把斑驳短刃,袖口干净,却有一丝淡淡的桂花香,似乎从他手腕处渗出来。
他停在巷口,目光沿着街面扫了一遍,眼神像在数什么,又像在记什么。
张铁牛从另一侧小跑过来,神情有些急:“我去家里把祖父留下的旧铃寻了出来,铜青厚,锈也厚。
你要它做什么?”
“压声。”
周半闲接过,小小一摇,铃心闷,像压着水,“铜铃镇的夜,是一张绵密的声网。
昨夜那口钟只是结中枢,网眼还有两处。”
“在哪?”
“西街米行,北码头。”
两人往西街走。
雾在檐角堆着,像被谁一捧一捧码好。
米行门半掩,门前两只大米缸把路堵得只剩一道细缝。
缸口盖着厚布,布面被手掌抹得平滑,边角却压出一道浅浅的圆痕。
周半闲敲门,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懒,尖,又像嘴里含着一粒未化的糖:“买米?
自个掀布。”
“我来找铃。”
周半闲道。
门吱呀一响,女人在门后打量他们。
她穿深色棉袄,眼梢挑起一道锋利的细纹,像在秤砣上磨出来的锋。
“镇上的规矩,夜里响过的,不问。”
她说,“问多了,铃就记了你。”
“我也有规矩。”
周半闲笑,“看过了,才算问。”
铃未摇,却在轻嗡。
那嗡低到近乎无声,落在骨头里反而更响。
“声眼。”
周半闲俯身,指尖贴在铜盘边,“谁教你的?”
女人无语,脸色却白了一寸。
她咬着下唇,像要把什么话咬断。
“动不得。”
她终于开口,“动了,全镇都要乱。”
“你们己经乱了。”
周半闲拔刀,刀锋贴着铜盘外沿划了一圈。
符纹像被风吹灭的火一样黯下去,小铃的嗡鸣倏然消失。
那一瞬,雾仿佛从街面中分出一条缝。
铺子对面的檐牙露出清晰的影,悬着的水珠掉了两滴,打在石板上,脆。
女人踉跄后退,腰撞在门框上。
她抱住门,像抱住最后一根风骨:“你是外人,你不懂这镇。”
“我不是懂不懂的问题。”
周半闲收刀,“这是欠债的法子,不是护镇的法子。
你再护,也护不住你自己。”
她沉默。
片刻后,她像用尽力气般挤出两个字:“走吧。”
两人从米行撤出,沿巷子折向北码头。
雾沿着河涨落,呼吸一样。
码头上的壮丁困得睁不开眼,长杆横在膝上,杆头拴了一只漆黑的铜铃,铃口朝下正对水面,铃口边缘沾着白霜。
“盐。”
张铁牛道。
“是,锁水用。”
周半闲蹲下,眼睛贴近去看,“铃沿有缺,缺口朝东,说明压的是回水,压久了,河气怨。”
他伸指一弹,壮丁惊醒,反手去夺。
周半闲手腕一抖,刀背轻轻一敲,铃离了杆头落在他掌心。
铃离水,水立刻泛纹。
那纹不是向外散,是向内卷,像一条收尾的蛇。
雾被水纹牵着向河心退,露出更远的舟影与桅杆。
“这样一开,镇子就醒了。”
周半闲将铃揣起,“还差镇碑。”
碑下露出心铃了。
“这是心结。”
周半闲道,“割它,夜散。”
“散了会怎样?”
张铁牛问。
“有人回家,有人没家。”
刀锋一落,链响一声。
像谁从梦里摘下一颗牙。
雾从每扇窗、每片瓦、每道檐下慢慢退去。
晨光缓缓压下来,河的青,屋的黑,地上的水纹,都被压得清清楚楚。
张铁牛长出一口气,又忍不住回望镇内:“那她呢?”
“她走在前头了。”
周半闲把斗笠压低,“但做局的人不会就此罢手。”
“是谁?”
“昨夜的面具客不是主,他只是拿链的人。”
周半闲抬眼看碑,“主在碑下,或者在碑文里。”
碑文斑驳,三年前的刻字里掺着新磨的砂。
砂里有油,油不是常香,是守尸油。
字里有横划被抠得特别深,像故意让水停在里头不走。
“他们用字锁夜,又用夜换安。”
周半闲道,“安在白日里看得见,夜里却把命借给铃。”
“那现在呢?”
“先去西街那位。”
两人回到米行,女人还靠在门边。
她眉梢的锐意像被雾带走,露出一点点疲惫。
看到他们,她把身子让开:“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刘广?”
“你见过他?”
“他在丢之前,来我这买过米。”
她低声,“他问我有没有细铃。
说是客栈里夜里总响,想买一个压压。
我当时没卖,后来他就不见了。”
“客栈哪家?”
“西街尽头,‘栖迟’。”
“带路。”
女人从柜台里摸出一把钥匙,锁上铺门,沿街在前领路。
她的步子很轻,轻得像怕踩疼什么。
到了“栖迟”,她却停了,指着门楣上的门神画:“这是新的,是昨夜刚换的。”
门开处,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药味,像晒干的艾草与硫磺混在一起。
掌柜的坐在柜后,见到三人,笑得过分平和:“住店?”
“查人。”
周半闲把手放在柜上的竹算盘上,珠子轻震,“一月前的客,货商队里掉队的,叫刘广。
他住哪里,什么时候走的,走时谁送的。”
掌柜的笑纹一点点收拢:“客官哪里来的说法?
我们这小店,清清白白。”
“清白不等于干净。”
周半闲拨动算盘,珠声嗒嗒作响,“你昨夜换门神,怕什么?”
掌柜的喉结动了动:“怕不吉利。”
“还有呢?”
他不答。
张铁牛绕到柜侧,一把掀起柜底帘子。
帘后藏着一只小巧的铜盆,盆底焊着一只细铃。
铃身薄得像纸,铃口抹着黑蜡。
“这是做什么的?”
张铁牛问。
掌柜的脸彻底白了:“我……只是听人说,这样夜里客人睡得沉。”
“谁教你的?”
“一个姓辛的先生。”
周半闲看向女人:“米行也有人教你,是不是同一个?”
女人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他住哪?”
“南街书坊。”
掌柜的忙道,“他常自称教蒙童识字,晚上才出门。”
“书坊里识字的,多半不是字,是真。”
周半闲收起铜盆,把蜡刮掉,铃轻轻一颤,发出一声如豆的响。
声音一落,二楼尽头的房门“啪嗒”开了一条缝。
缝里没有风,却鼓出一股潮冷。
三人对看一眼,齐齐上楼。
楼梯很窄,踏板上有许多细密的划痕,像是有人用硬物反复蹭过。
尽头的门后摆着一张小案,案上摊着几本账册,纸面干净,字却写得像印刷。
“这不是掌柜的手。”
周半闲翻页,“是先生手。”
账册最末一页,夹着一截细红线,线头系着一个小小的铜粒。
铜粒不成铃,却带孔。
周半闲把它举到耳边,轻轻一吹,铜粒里冒出一缕极细的声丝,细得像从牙缝里漏气。
“这是借声的种。”
他把铜粒塞回线圈里,“昨夜的面具客,用的是链。
这位先生,用的是种。
链捆得快,种长得稳。”
“那先生想要什么?”
张铁牛问。
“他要的,是一张自织自收的夜网。”
周半闲看向窗外,“夜里每一间屋子都自己关门,每一张口自己闭上,每一颗心替他守秘密。”
“他能做成?”
“昨夜差一点。”
他们下楼时,掌柜的追上来,声音发抖:“那我该怎么办?”
“把铃都翻出来,送到河里。
若舍不得,就埋,埋在门外,不许埋屋里。”
掌柜的连连点头。
女人看着他,忽然开口:“你若不去,我替你去。”
掌柜愣住,过了一会儿,低声道谢。
出门时,太阳终于从雾背后探出一指宽的白。
光落在街心,像一只暖手把石板轻轻摸了一遍。
“去书坊。”
周半闲说。
“客人看书?”
“看你。”
周半闲答。
“我很容易看吗?”
男人笑。
“容易。”
周半闲道,“你把所有难的都给了夜。”
“哦?”
男人起身,袖口一翻,露出一截红线,“那夜能还我吗?”
“还不还,得问她。”
周半闲侧身,让出门外的光。
光从他肩后斜斜照进来,照在男人脸上,露出他眼底那一圈极深的阴影。
“她己经走了。”
男人的笑收住,“你切了两处线,开了一处门。
可镇契未散,‘心’仍在。”
“在你袖里。”
周半闲看着那截红线,“你用米行的盘做一眼,用码头的铃做一眼,把碑下的心拴在自己身上。
镇子醒一半,另一半,都在你手里。”
男人不笑了。
他把红线一扯,线头上连着一枚极小的铃。
那铃不像前面的任何一只,铃腹无纹,铃舌是人的发。
“你若要她的路完整,”男人说,“就把匣还我。”
“晚了。”
周半闲摇头,“船己经过了桥。”
男人叹了一声,叹声里没有惋惜,只有疲惫:“那就算我输。”
话音一落,铃自他手中坠地。
铃并未响,屋外的雾却像被谁吸了一口,猛然缩回街角。
男人的影子在光里淡去,周半闲向前一步,把铃踩碎。
铃一碎,屋梁上、窗棂里、书页缝里同时溢出极细的声丝,像在一瞬间失去桩的网往回弹。
“夜,退了。”
张铁牛喃喃。
“还没完。”
周半闲俯身,从碎铃里拨出三根极细的发丝,“有人替他收网。
那人躲得比他更深。”
“谁?”
“等‘她’走到河尽头,就会露面。”
周半闲把发丝装入匣旁的夹层,“我们去河口。”
“做什么?”
“做一件比救人更难的事。”
他抬头,眼里像有一线冷火,“把欠给铃的,改成欠给人。”
南街的风顺着他的袖口吹进来,带着晒书的纸香,淡,清,像从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