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放下书包,像完成一个规定动作。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堆着一种过于用力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关切。
“晚晚回来啦?
训练累不累?
妈妈炖了汤……不累。
谢谢妈。”
林晚打断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她不需要看就知道,父亲一定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那是他回避家庭无声压力的固定掩体。
果然,报纸后面传来一声模糊的“嗯”,算是打过招呼。
她快速穿过客厅,想把自己关进房间的堡垒。
目光无意间扫过电视柜上方,那里摆着一张精心修饰过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在笑,牙齿洁白,弧度标准,像广告画册里剪下来的人物。
那是去年夏天被摄影师指挥着拍了两个小时的成果。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
不是情绪,是一种纯粹的生理反应。
那照片像一面哈哈镜,照出一种她必须配合演出的、完美无缺的虚假。
她猛地别开脸,指甲再次陷进虎口。
“晚晚,先喝碗汤吧?”
母亲端着一只白瓷碗走过来,热气氤氲了她眼底的焦虑。
林晚看着那碗汤,又看看母亲期待又惶恐的眼神。
她知道自己应该接过来,说几句“真好喝”之类的话,完成这场母女情深的日常戏码。
这是最省力、最能维持表面和平的方式。
但今天,那只白瓷碗看起来无比刺眼。
她想起了下午那个红发女孩,沈昼。
那双燃烧着、毫不掩饰痛苦和愤怒的眼睛。
那种 raw 的、哪怕破碎也真实存在的生命力。
“不了。”
林晚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没胃口。”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被吹熄的蜡烛。
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内疚感开始缠绕林晚,但很快就被更庞大的麻木感吞没了。
她甚至懒得去分析这内疚的来源。
“……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准备承受打击的颤抖。
“没有。”
林晚转身走向楼梯,“只是想做题了。”
她逃也似的回到房间,反锁上门。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
她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从书包里拿出那个硬皮笔记本。
翻开,里面不是课堂笔记,而是一页页冰冷得令人窒息的自我观察记录。”
4月12日。
晴。
情绪基线:3/10(麻木)。
触发事件:物理课被提问。
生理反应:掌心微汗。
认知反应:成功解答,无成就感。
后续影响:持续解离约25分钟。
“”4月15日。
阴。
情绪基线:1/10(接近冻结)。
触发事件:母亲询问成绩。
生理反应:胃部轻微痉。
认知反应:感到烦躁,但成功表现出‘欣慰’。
后续影响:无。
“她用工整的字迹记录着每一次情绪的波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每一次情绪的缺席。
她像一个科学家,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实验对象(她自己)的各项数据,试图从这些混乱的参数中找到某种规律,某种可以预测和控制的公式。
可她找不到。
每一次记录,都只是再次证明她内在系统的混乱与不可控。
双相?
创伤?
这些诊断名词像标签一样贴在她身上,却无法解释那种从内部核心蔓延开的、无处不在的虚无。
她拿起笔,在新的一页上写下日期。
笔尖停顿了很久。
然后,她写下:”触发事件:目睹一场陌生人的情绪爆发。
“她在“生理反应”一栏犹豫了。
最终写下:”心跳加速,持续观察。
“在“认知反应”一栏,她写下的字迹似乎比平时用力几分:”无法理解。
为何能如此…外放?
为何能如此…真实?
“最后,在“后续影响”一栏,她只写了两个字:”困扰。
“合上笔记本,她走到窗边。
夜色浓重,对面楼的窗户亮着零星暖黄的灯光,像一个个被封装好的、正常运转的小世界。
她想起沈昼蹲在地上时耸动的肩膀,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崩溃。
而她自己的崩溃,是内在的、无声的、连自己都感觉不到的雪崩。
哪一种更可悲?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红发女孩像一颗蛮横的、燃烧着的流星,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她死寂的轨道。
带来的不是答案,而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关于“真实”的诘问。
虎口处的掐痕隐隐作痛。
她抬起手,看着那排清晰的半月形印记。
今天,只有这个,和那个女孩眼中的火焰,是清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