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碧色的叶尖沾着晨露,顺着温润的玉质滑下,在月白道袍的前襟洇开一小片湿痕,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淡墨。
“先生!”
身后传来少年含混的呼喊,跟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光着脚在青石板上跑。
谢临渊转身时,正见沈砚趴在最后三级台阶上,怀里攥着的半串糖葫芦滚到脚边,糖衣摔得裂开,露出里面通红的山楂。
少年慢吞吞抬起头,鼻尖红得像颗熟透的樱桃,额角磕出一片浅红。
他看见谢临渊,眼睛倏地亮了,瞬间忘了疼似的,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衣摆扫过台阶上的尘土,沾了些灰褐的印记。
“先生,你看我给你带的好东西。”
沈砚是镇北侯府的小公子,三年前随父出征时坠崖伤了脑子,回京后便成了京中闻名的痴傻儿。
传闻他见了鸽子要追着问名字,拿到玉佩会往嘴里塞,此刻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却只顾着捡起地上的糖葫芦,吹了又吹,傻笑道:“还能吃,甜的。”
谢临渊的目光落在他沾着泥的袖口。
方才他踏进门时,特意在石阶两侧布了隐踪符,寻常人靠近三步便会眩晕,这少年却能首冲到近前,若非身上有避符的物件,便是……他指尖在袖中轻轻掐了个诀,符纸无声无息地滑落在地,贴着青石板往沈砚脚边探去。
“先生你吃。”
沈砚举着半串糖葫芦凑过来,汁水顺着指尖往下滴,在道袍上洇出点点暗红。
少年的指尖蹭过他的手背,带着泥土的凉和糖的黏,虎口处那层薄茧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皮肤——那是常年握兵器才会有的痕迹,绝非一个痴傻公子该有的手。
谢临渊侧身避开那往嘴边送的手,却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草屑,指尖的温度落在少年肩头时,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一僵。
“侯爷说,让你随我回府住些时日。”
他的声音温得像春溪,目光掠过沈砚腕间那道极浅的疤痕,形状像枚未完成的兵符印记,“府里有新做的桂花糕,比糖葫芦甜。”
沈砚的眼睛立刻亮了,像被点亮的琉璃灯,拽着他的袍角就往前跑:“要吃桂花糕!
现在就去!”
少年转身时,衣角扫过谢临渊的手背,带着草木的潮气,而落在地上的符纸,正贴着他的靴底,悄无声息地化为灰烬。
谢临渊看着被拽得微微晃动的袍角,眼底漾开层浅淡的笑意,任由他拉着往府外走。
经过府墙根的老槐树时,沈砚突然停住脚,指着树根处的草丛:“先生你看!”
草丛里躺着块沾泥的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却被摔出个缺口,上面刻着的“镇北”二字磨得发亮。
谢临渊认得这东西,是镇北侯的私印玉佩,三年前随主征战时遗失在北疆,侯府上下找了许久都没踪迹。
“在哪捡的?”
他弯腰去拾时,指尖故意擦过少年的指腹。
沈砚的指纹浅得异常,像是被砂纸刻意磨过,唯有指节处藏着层细密的茧子,坚硬而光滑。
“就在这儿。”
沈砚蹲下身,用手指扒拉着草丛,忽然打了个哈欠,眼睛眯成条缝,“先生,我困了。”
少年说着就往他身上靠,头枕在他肩窝,呼吸温热地喷在颈侧。
谢临渊能闻到他发间的皂角香,混着点极淡的硝烟味,像被水洗过的战场余烬。
他伸手揽住少年的腰,指尖触到腰间那处坚硬的凸起——是块用锦缎裹着的物件,形状像枚令牌。
“走吧,回府吃桂花糕。”
谢临渊托着他的膝弯,半抱着往府外走。
沈砚在他肩上蹭了蹭,嘴角的笑淡了些,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摩挲着指尖——方才递糖葫芦时,他清楚看见,先生拂去草屑的瞬间,瞳孔缩了半分。
国师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把侯府的喧嚣抛在身后。
谢临渊看着怀中安睡的少年,又低头看了看那枚缺角的玉佩,指尖在“镇北”二字上轻轻摩挲。
车窗外的天光渐渐暗下来,像被谁用墨一点点染过,而他怀中的少年,眼睫在暮色里轻轻颤了颤,嘴角勾起抹极淡的弧度。
这趟回府,怕是不止带回一个痴傻的小公子。
马车刚驶入国师府的侧门,沈砚就醒了,揉着眼睛往车外看,像只初入陌生地的小兽:“先生的府里,有星星吗?”
“观星台上有。”
谢临渊牵着他下车时,特意放慢了脚步,引着他穿过抄手游廊。
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夜里能看见整个紫微垣。”
沈砚突然停住脚,指着廊柱上的木雕:“这个龙龙没有角!”
廊柱上的盘龙雕刻栩栩如生,唯有龙首处的角被刻意磨平,那是谢临渊三年前亲手改的——北疆战败的消息传来那天,他磨平了所有龙角,像是在无声地悼念什么。
谢临渊的指尖微微收紧,却依旧温声解释:“它睡着了,角藏起来了。”
沈砚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知道龙角在哪,先生要不要看?”
少年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着桂花糕的甜香,而那句低语的尾音,却藏着北疆特有的调子,像被风吹过的号角声。
谢临渊转头时,正撞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光,像藏在暗处的星,冷得让人心头发紧。
可那光只亮了一瞬,等他再看时,少年己经跑远了,正蹲在庭院的石榴树下,伸手去够枝头的红果,背影单薄得像片叶子。
他缓步走过去,见沈砚正踮着脚够最顶端的那颗石榴,指尖离果实只有寸许,却故意晃了晃,让果实坠落在地。
“哎呀,掉了。”
少年蹲下去捡时,袖口滑落到肘间,露出臂上那道极浅的疤痕,形状像极了北疆地图上的关隘。
谢临渊弯腰拾起石榴,用帕子擦去上面的泥,轻轻放在他手里:“府里的石榴酸,等熟了再吃。”
他的指尖触到少年的掌心,感觉到那藏在温热下的一丝凉意,像握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
沈砚把石榴往怀里一揣,拽着他的袍角往正厅走:“要吃桂花糕!”
少年的声音软糯,脚步却稳得异常,经过月洞门时,看似踉跄着要撞上门框,实则脚尖在门柱上轻轻一点,身子便旋了过去,那点灵巧,藏在笨拙的表象下,像湖底游过的鱼。
正厅的桌上摆着碟桂花糕,热气腾腾的,甜香漫了满室。
沈砚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嘴角沾着糕屑也不自知,含糊道:“比糖葫芦甜!”
他吃得急,噎得首眨眼,谢临渊递过茶盏时,他却偏过头,用嘴去够他手里的杯子,像只撒娇的小兽。
茶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谢临渊替他擦嘴角时,指尖的温度落在他的唇上,感觉到少年的睫毛颤了颤,眼底那层懵懂的雾气,似乎薄了些。
“先生,”沈砚突然抓住他的手,往自己心口按去,“这里跳得好快,是不是要生病了?”
少年的掌心滚烫,贴着他的手背,而那声“先生”的尾音,轻得像声叹息,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谢临渊的指尖触到他的衣襟,感觉到那枚坚硬的物件硌着掌心——是块令牌,形状像北疆的兵符。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替少年理了理衣襟:“吃慢点就好了。”
沈砚立刻乖乖点头,小口小口地啃着桂花糕,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在确认什么。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灯笼的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而他藏在袖中的手,正轻轻摩挲着那枚冰凉的令牌。
国师府的夜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谢临渊看着眼前吃得满脸糕屑的少年,忽然觉得,这府里的月光,怕是要比他预想的,更沉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