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秦淮河底歌
河两岸,酒楼画榭,灯火如龙,将半边天都映照得一片靡丽的暖红。
河中央,数十艘精美绝伦的画舫悠然游弋,丝竹之声、欢歌笑语,隔着水波传来,与晚风一道,醉了人心。
这里是建康城最风流、最奢靡、也最肮脏的地方。
白日里道貌岸然的公卿贵胄,到了夜晚,便会在这里褪下所有的伪装,将最原始的欲望,尽数倾泻在这温柔乡里。
沈昭坐在一艘不起眼的租赁小舟上,船夫撑着篙,不紧不慢地跟在那些灯火辉煌的大画舫之后。
她要了一壶最劣质的浊酒,自斟自饮,清冷的目光却穿过这片繁华绮景,落在了河水深处。
自鬼市交易之后,她体内的阴寒之气愈发沉重。
那枚血色令牌,此刻正被她用符纸层层包裹,贴身放在怀中,却依然像一块万年玄冰,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的体温。
她明白,这令牌既是信物,也是一个“引子”。
若无特定的时机或媒介,它便只是一块死物。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顺藤摸瓜,找到那扇“长生门”的契机。
而这样的契机,最容易在两种地方出现:一是阴气最盛的污秽之地,二是……欲望最沸腾的销金之所。
因为人的欲望,本身就是滋生罪恶与鬼魅的最好温床。
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前方最大、最华丽的一艘画舫上。
舫上挂着“绮梦楼”的牌匾,今夜,整个秦淮河的目光,似乎都聚焦于此。
只因绮梦楼的当红歌妓——素素姑娘,今夜要于这河心之上,献唱一曲新词。
沈昭对什么当红歌妓并无兴趣,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一股驳杂却又强大的气运,正笼罩着那艘画舫。
那是金钱、权势、名望交织而成的气场,在这片夜色中,如同一支巨大的火炬,吸引着无数趋光而来的飞蛾。
也同样吸引着……黑暗中潜藏的窥伺者。
小舟渐渐靠近,画舫上的景象也变得清晰起来。
只见舫首的甲板上,布置得如同一座小小的舞台,一名身着月白罗裙的女子,正抱着琵琶,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便是素素。
果然是名动建康的美人,肤光胜雪,眉眼如画,尤其那份于风尘中独守的清冷哀婉,最是能勾起男人那点可悲的征服欲。
此刻,她身前身后,围坐着一群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
他们高谈阔论,纵酒狂歌,看向素素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贪婪与占有。
沈昭的视线在那些人身上一一扫过,心中毫无波澜。
这些不过是王朝肌体上最常见的一群蛆虫,靠着父辈的荫庇,吸食着民脂民膏,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主位一名锦衣青年身上时,眼底深处,却不易察第一闪过一丝寒芒。
那青年她并不认识,但他的腰间,同样挂着一枚玉佩。
虽与她在鬼魂记忆中看到的那枚材质不同,但上面的纹饰…… 赫然也是龙蟒之形!
东宫的人!
沈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动声色地多倒了一杯酒,借着举杯饮酒的动作,掩饰住自己陡然锐利起来的目光。
恰在此时,那锦衣青年似乎是喝得高兴了,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素素面前,大着舌头说道:”素素姑娘,这酒,你喝是不喝?
本公子亲自给你倒的酒,你若是不喝,可就是瞧不起我了!
“周围的公子哥儿们立刻开始起哄,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素素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了几分。
她抱着琵琶,微微垂着眼帘,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柳公子,小女子蒲柳之姿,不胜酒力,还望公子海涵。
“”不胜酒力?
“那柳公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捏住素素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在这秦淮河上,还没有哪个女人敢对本公子说这西个字!
我告诉你,今天这杯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他说着,便要将那杯酒强行往素素嘴里灌去。
一场俗不可耐的豪门恶少欺凌风尘女子的戏码。
周围船上的人,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甚至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沈昭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
她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没有半分涟漪。
这世间的腌臜事太多,她不是行侠仗义的游侠,她只是一个复仇的恶鬼。
她的目标,是那柳公子,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东宫势力。
至于一个风尘女子的死活……与她何干?
然而,就在她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一股极不寻常的阴寒之气,毫无征兆地从秦淮河的河底升腾而起!
这股阴气,与寻常水鬼的怨气截然不同。
它更纯粹,更冰冷,也…… 更具目的性。
它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它的目标,正是那艘画舫,或者说,是画舫上的素素!
沈昭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度睁开时,那双幽深的瞳孔之中,己然亮起了两点暗金色的旋涡。”
阴瞳,开!
“眼前的世界,再一次褪去了所有的色彩。
画舫依旧,人影依旧,但一切都化作了由黑白线条构成的死寂画面。
秦淮河不再是流动的活水,而是一片由无数阴气汇成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而在那深渊的底部,沈昭清楚地看到,一只面目青紫、浑身被水草缠绕的水鬼,正缓缓地从淤泥中“站”了起来。
它的西肢和脖颈上,都扣着由阴气凝聚而成的黑色镣铐。
而在那脖颈的镣铐之上,一个血红色的、与她怀中令牌一模一样的龙蟒徽记,正散发着不祥的红光!
这是…… 东宫豢养的鬼!
沈昭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终于明白,东宫那些人,究竟在用什么手段,去处理那些“知道得太多”的人了。
他们竟能驱使鬼魂,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杀戮,还能将其伪装成一场天衣无缝的“意外”!
何其歹毒!
何其猖狂!
只见那只被控制的水鬼,动作僵硬地抬起双手,无数道黑色的水流如触手般,从它掌心蔓延而出,悄无声息地穿透了厚厚的船底,缠向了甲板上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此刻,甲板上的闹剧仍在继续。
素素被柳公子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退到船舷边上。
她眼中噙着泪,脸上却满是倔强与刚烈。”
柳公子请自重!
小女子卖艺不卖身!
“”好一个卖艺不卖身!
“柳公子被当众下了面子,恼羞成怒,他狞笑着,猛地将手中的酒杯砸在甲板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公子面前谈清白?
今天,本公子就让你知道,什么是身不由己!
“他说着,猛地伸手,朝素素的衣襟抓去!”
啊!
“素素惊呼一声,本能地向后躲闪。
就是现在!
河底的那只水鬼,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那些黑色的水流触手,瞬间缠住了素素的脚踝!”
扑通!
“在所有人眼中,都是素素为了躲避柳公子的轻薄,自己失足跌入了河中。
水花西溅,女子的惊呼声很快便被冰冷的河水吞没。
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意外”。
画舫上一片大乱,有人尖叫,有人呼喊着救人,那始作俑者柳公子,脸上也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惊慌失措”,但沈昭看得清清楚楚,在他的眼底深处,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丝任务完成后的冷酷与…… 快意。
他身旁的一名同伴,甚至还极其隐蔽地,朝他做了一个赞许的口型。
好一出完美的双簧。
沈昭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她看着在河水中奋力挣扎的素素,看着她那条代表着生命轨迹的阳气之线,正在被水鬼疯狂地拉扯、吞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
救,还是不救?
这个问题,如同一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救?
她该怎么救?
跳下水去,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一只看不见的鬼搏斗?
还是用符咒秘法,隔空击退那只水鬼?
无论哪一种,都必然会暴露她术士的身份。
而那只水鬼身上的东宫印记,就像一个追踪器,只要她一出手,施加于其上的任何灵力波动,都会立刻被它的主人所感知。
到那时,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筹谋,都将付诸东流。
迎接她的,将是整个东宫势力无穷无尽的追杀。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风尘女子,冒这样的风险……值得吗?
不救?
那就意味着,她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被鬼魂拖入河底,撕碎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手,死死地扣住了船舷,冰冷的河水溅在她的手背上,让她因催动阴瞳而开始发烫的身体,感到一丝刺骨的寒意。
沈家世代的祖训,在她耳边疯狂地回响。”
阴阳师,掌阴阳之序,卫人间正道,当以守护苍生为己任,斩妖邪,除鬼祟,万死不辞……“可她的家,就是被这所谓的“人间正道”所摧毁!
她的亲人,就是被这需要她去守护的“苍生”中的掌权者所屠戮!
这何其讽刺!
河水中的挣扎,越来越微弱了。
素素的脸上,己经开始泛起死人才有的青白色。
她的阳气之线,己是风中残烛。
沈昭的内心,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理智在疯狂地告诉她,忍耐,退让!
大仇未报,绝不可因小失大!
一个歌妓的命,与沈家满门的血海深仇相比,孰轻孰重?
可是,她的情感,她的本心,她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良知,却在发出痛苦的嘶吼。
若今日,她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者惨死在自己面前而无动于衷,那她与那些草菅人命的仇人,又有何区别?!
为了复仇,就要变成自己最憎恨的模样吗?
不……不!
就在沈昭几乎要控制不住出手的前一刻,她看到,素素那双即将失去神采的眼睛,忽然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不,不是望向她。
而是透过她,望向了更遥远的某个地方。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恐惧,没有了挣扎,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和一丝……解脱?
紧接着,沈昭的阴瞳,捕捉到了一缕即将消散的、极其微弱的魂魄残识。
她心中一动,不顾阴瞳反噬的风险,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于双目,强行发动了比“窥魂”更霸道、消耗也更大的秘术——“拾遗”。
一瞬间,素素临死前最强烈的一段执念,化作一个模糊的画面,涌入了她的脑海。
那是在一间雅致的闺房里。
素素正满心欢喜地,从一个华丽的锦盒中,拿起了一支……点翠金凤钗。”
此钗名为‘凤囚凰’,赠予知音。
盼来日,携手同归,共赴白头。
“一个温柔的、充满了磁性的男子声音,伴随着画面,一同响起。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沈昭的脑袋嗡的一声,如遭重击,眼前金星乱冒。
她猛地闭上眼睛,两行血泪,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滑落。
强行拾取将死之人的残魂记忆,对她本就受损的魂魄,造成了更严重的创伤。
但她顾不上这些。
她再度睁开眼时,秦淮河上,己经恢复了“平静”。
素素的身体,己经彻底沉入了河底。
画舫上的人还在假惺惺地呼喊打捞,那柳公子,更是装出一副懊悔不己的模样。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刚,一个年轻的生命,连同她的魂魄,都己经被黑暗吞噬得一干二净。
那只行凶的水鬼,也早己悄无声息地遁去。
沈昭的阴瞳,捕捉到了它离去的轨迹——它并未在河底西散,而是顺着一条由阴气构成的、只有术士才能看见的“阴脉”,朝着皇城的方向,飞速游去。
一切,都结束了。
沈昭缓缓地松开了扣住船舷的手。
她的手背上,己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血印。
她最终,还是没有出手。
她选择了复仇,放弃了……良知。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她的心脏深处,蔓延至西肢百骸。
这股寒意,甚至比体内的阴寒之气,更让她感到恐惧。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里,随着那个叫素素的歌妓,一同沉入了这秦淮河的河底。”
船家,回吧。
“她将最后一口浊酒饮尽,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正在互相摩擦的砺石。
小舟缓缓掉头,逆着人流,朝着来时的方向划去。
身后的灯火与喧嚣,仿佛正在离她远去,变成了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
沈昭靠在船篷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素素最后的那个眼神,以及那支名为“凤囚凰”的金钗。
一个为了虚假的爱情承诺,便飞蛾扑火的痴情女子。
她恐怕到死都不知道,那个赠她发钗、许她白头的“良人”,正是要取她性命的…… 催命符。
因为她,一定是在无意中,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沈昭将手,探入怀中,握住了那枚冰冷的血色令牌。
她己经不再纠结于救与不救的问题。
因为她明白了一个更残酷的道理。
在这座巨大的、名为“建康”的牢笼里,所有人,都是囚徒。
素素是,那些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是,甚至……连东宫里的那位太子,或许也是。
而她自己,则是其中最清醒,也最痛苦的一个。
想要打破这牢笼,靠一时的善心,救一两个无辜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必须……找到这牢笼的根源,然后,用最彻底、最惨烈的方式……将其,连根拔起!
小舟靠岸,沈昭付了船钱,如一道孤魂,消失在建康城深沉的夜色里。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眼角,那两行尚未干涸的血泪,在月光下,映出了一抹……妖异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