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族透明人
院墙斑驳,石阶上生着青苔,与主宅那边的富丽堂皇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甚至有些破败。
这里是“静思苑”。
是谢家嫡长女,谢泠一的居所。
说是嫡长女,可她在谢家的地位,却连一个得脸的丫鬟都不如。
她的生母是谢渊的原配,一位才情卓绝的江南名士之女,却因不善钻营,在谢家这个名利场中郁郁而终。
母亲去世后,年幼的谢泠一便被父亲视为不祥之人,扔到这个偏僻的院子里,不闻不问,自生自灭。
久而久之,整个谢府,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大姑娘的存在。
此刻,静思苑的书房内,谢泠一正端坐于一张旧书案前,安静地翻阅着一本泛黄的古籍。
书的封面上,用篆体写着两个字——《大周刑律》。
窗外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素色的衣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得极为专注,神情淡漠,仿佛书中的那些严苛律法,比窗外的鸟语花香更能吸引她。
她的长相并不算出众,只是清秀而己,但那双眼睛,却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幼年时目睹生母被家族的冷漠与功利活活逼死,那场变故,抽走了她身上所有的情绪,也让她过早地看透了世态炎冷。
对她而言,活着,不过是在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书罢了。
一阵轻微的、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从院墙外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王大娘,真的没事吗?
这要是被管家发现了……”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透着几分胆怯,谢泠一认得,是马夫老张的儿子,在府里帮忙做些杂活的小六。
“怕什么。”
另一个声音响起,尖细而贪婪,是厨房的王大娘。
“现在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为二小姐的婚事忙活,谁有空管库房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再说了,咱们只拿一小袋,神不知鬼不觉的。”
“可是……别可是了,快点,趁现在没人。”
谢泠一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望向窗外。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 的清冷。
仆役偷盗,在谢家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地方,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她本无意理会。
只是,他们要偷的,是库房里的粮食。
而前几日,她刚从一本农经上看到,今秋雨水过盛,来年的粮价,恐怕要涨。
谢家本就日渐衰败,若再有内贼蛀空,日子只会更难过。
她倒不是心疼谢家。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种愚蠢的、破坏秩序的行为,很碍眼。
她合上书,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书房。
她没有去声张,也没有去叫人。
她只是绕到院子后面的小径,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角门,正对着通往库房的必经之路。
她从地上捡起一片刚落下的,形状有些特别的枫叶,然后走到路中间,将那片叶子,不着痕迹地放在了一块微微凸起的青石板上。
做完这一切,她便转身回了静思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看她的《刑律》。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
她起身,端着一个空了的茶杯,慢慢悠悠地走向主院的茶水房。
路过库房时,她果然看到王大娘和小六二人,正鬼鬼祟祟地从里面出来。
小六的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做贼心虚的紧张与得手后的窃喜。
他们没有注意到,在角落的阴影里,有一双清冷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谢泠一的目光,在小六的鞋底上停留了一瞬。
那里,沾着一片被踩碎的,红色的枫叶残渣。
她转身,走向了管家钱伯的住处。
钱伯是谢家的老人了,见证了谢家从鼎盛到衰落的全过程,为人还算公正,只是年纪大了,有些事情,难免力不从心。
看到谢泠一,钱伯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这位几乎从不出静思苑的大姑娘,今天怎么会主动来找他。
“大姑娘,您有事?”
钱伯的语气还算恭敬,但那份疏离感,却显而易见。
“钱管家。”
谢泠一的声音,如同她的人一样,清清冷冷,没什么起伏。
“我方才去茶水房,路过库房时,发现账本好像有些不对。”
她的眼睛首视着钱伯,不带任何情绪。
钱伯愣了一下。
“账本不对?
怎么会?”
库房的账本,他每日都会核对,从未出过差错。
“南边靠墙的那一排,第三个粮袋,是专门用来装新进的上等贡米的,袋口用的是红色的丝线缝合,上面还绣了一个小小的‘福’字。”
谢泠一的语速不疾不徐,将细节描述得清清楚楚。
“我记得昨日账上记的是满袋,一百斤。
可我刚才无意间瞥了一眼,那袋子,似乎瘪下去了不少。”
钱伯脸上的随意,渐渐变成了凝重。
他对库房的东西了如指掌,自然知道谢泠一说得分毫不差。
那个绣着“福”字的米袋,确实存在。
只是,这位大姑娘,她是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大姑娘稍候,我这就去看看。”
钱伯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快步走向库房。
谢泠一没有跟去,也没有回静思苑,她就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等着。
没过多久,钱伯便脸色铁青地回来了。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被家丁押着的,面如死灰的人。
正是王大娘和小六。
“大姑娘,您……您是怎么知道的?”
钱伯看着谢泠一的眼神,己经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深深的震惊,甚至还有一丝敬畏。
他查了账本,又去看了米袋,果然少了至少十斤米。
他立刻叫人封锁了下人房,挨个搜查,最终在王大娘的床底下,找到了那被偷走的贡米。
而人证,就是看到他们扛着麻袋回房的另一个小丫鬟。
铁证如山。
谢泠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大娘和小六。
王大娘还在嘴硬狡辩,小六却早己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钱管家。”
谢泠一开口了。
“《刑律》第一百二十七条,家奴盗窃主家财物,值十两者,杖二十,逐出府邸。”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钱伯和那几个家丁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这位深居简出的大姑娘,不仅洞察秋毫,还熟知律法。
王大娘的狡辩声,也在这冰冷的律条面前,戛然而止。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至于如何处置,是管家分内之事,泠一不敢逾矩。”
说完这句话,谢泠一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然后便转身,迈着平稳的步子,离开了院子。
从始至终,她的脸上,都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没有揭发奸人后的得意,没有为家族挽回损失的欣喜,什么都没有。
仿佛她刚刚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如同拂去书上灰尘一般的小事。
钱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个纤细而孤单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位谢家的大姑娘。
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透明人,她的身体里,似乎隐藏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力量。
那是一种,能看透一切的,冷静到可怕的力量。
谢泠一回到静思苑,重新坐回书案前。
外面的喧嚣,似乎与她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她再次翻开那本《刑律》,目光落在刚刚提到的第一百二十七条上,仿佛在确认什么。
她并不关心那两个仆役的下场。
她只是在用这件事,验证自己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在现实中是否行之有效。
逻辑推演,危机预判,然后,得出最优的解决方案。
这便是她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唯一的生存法则,也是她唯一的乐趣。
就在她准备继续沉浸到书海中时,院门,却被人轻轻地敲响了。
“叩叩叩。”
敲门声很轻,带着几分试探。
伺候她的小丫鬟,一个名叫“半夏”的女孩,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柳氏身边最得力的张嬷嬷。
张嬷嬷的脸上,堆着一种谢泠一从未见过的、过分热情的笑容。
“大姑娘。”
张嬷嬷走进院子,目光在谢泠一身上下打量着,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
“老爷和夫人有请,让您去一趟正厅。”
去正厅?
谢泠一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疑惑。
自从母亲去世后,十年来,除了年节祭祀,她的父亲,从未主动召见过她。
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合上了书,站起身。
“知道了。”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理了理素色的衣角,跟着张嬷嬷,走出了这座困了她十年的,名为“静思苑”的牢笼。
她有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