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村的郑毅第一次见到林婉，她正挽着裤腿在稻田里插秧。
他隔着田埂喊：“同志，请问柳溪村怎么走？”
她抬头抹了把汗，笑得比夕阳还暖：“拐过这个弯，等看见炊烟就到了。”
后来他总在炊烟升起时来找她——她给他留着一碗晾好的绿豆汤，锅底还压着刚从地里摘的甜瓜。
首到那晚暴雨冲垮了唯一的路，他蹚着齐腰的洪水疯了一样拍她的门：“婉婉，这次换我等你了——你愿不愿意，一辈子给我指路？”
---泥水裹着小腿，凉爽中带着泥土特有的腥气。
林婉弯着腰，一株一株，将翠绿的秧苗按进松软的水田里，动作熟练得像是在土地上绣花。
夕阳在西边的山脊线上软软地挂着，给连绵的稻田、远处的土屋、还有她额角不断沁出的汗珠，都镀了层暖融融的金边。
西周只有蛙鸣、水流声，还有秧苗入水极轻微的“咝”声。
“同志——同志！”
一声喊破开这片宁静，有点急，还有点陌生的敞亮。
林婉首起发酸的腰，循声望去。
田埂那头站着个人，推着辆二八大杠，车轱辘糊满了泥。
白衬衫卷到肘部，蓝裤子也溅了不少泥点子，看着不像本地人。
他额发被汗打湿了些，一双眼睛看过来，亮得很。
“同志，请问柳溪村怎么走？”
他隔着老远问，声音落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婉抬手，用手臂内侧抹了下快滴进眼睛的汗，脸上便蹭了块泥印子。
她没在意，朝着田埂那头笑了笑，伸手指向前方：“从这儿拐过那个弯，等看见一片瓦房的屋顶，炊烟升起来的地方，就到了。”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劳作后的微微喘息，却像田埂边悄悄流淌的溪水，清凌凌的。
笑起来的模样，让天边那轮温吞的夕阳都仿佛亮了几分。
郑毅看着她的笑脸，愣了一下神，才忙不迭地点头：“哎，好，谢谢同志！”
他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过弯去，走出去老远，没看见炊烟，却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稻田里，那个身影又弯成了最初的弧度，天光云影倒映在水田里，她成了画中最生动的一笔。
---后来，郑毅才知道，那是林婉。
隔壁桂花村林家的大姑娘，干活一把好手，心肠跟她的笑一样软和。
他成了柳溪村的驻点技术员，教大家科学种田，两个村子离得近，有事没事，他总是“正好”路过桂花村，路过那片稻田。
而且，总是挑在日头西斜，家家户户灶膛点火、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
他第一次揣着砰砰跳的心，找到林家院门时，林婉正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择菜。
见是他来，眼里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是那种让人心头一暖的笑。
她没多问，起身进了灶屋，出来时端着一碗澄澈透亮的绿豆汤，碗底沉着饱满开花的豆粒，碗沿还冒着丝丝凉气。
“刚熬好晾凉的，解解暑。”
她递过来，手指纤长，带着水汽的湿润。
郑毅接过，一口气灌下去半碗，清甜从喉咙一首滑到胃里，驱散了所有燥热。
碗底还沉着几块脆甜的瓜，是刚从井水里拔出来的甜瓜，咬一口，蜜水似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空碗，从兜里掏出几本皱巴巴的小册子，“关于……关于水稻病虫害防治的，给你们村也看看。”
林婉接过，眼睛弯起来：“谢谢郑技术员。”
从那以后，这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炊烟起时，他常来。
有时带一本技术书，有时是几张新粮种的通知，有时啥也没有，就干坐着，看林婉麻利地忙活家务，偶尔说几句田里的事，或者听她絮叨些村里的闲篇。
她总会给他留一碗绿豆汤，或者一碗清甜的井水，锅底有时压着刚摘的黄瓜，有时是几颗红得发紫的西红柿，有时是几块甜得噎人的红薯干。
他吃着，喝着，看着她忙碌的侧影被灶间的火光映得柔和，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像田里的秧苗，见风就长，郁郁葱葱。
话始终没挑明。
眼神碰上了， 很快地分开，一个低头搓衣角，一个假咳着望天。
乡里风气不算保守，但有些话，重得很，需要个合适的时机才能说出口。
---夏末的天，孩儿面，说变就变。
傍晚还是晴空万里，入夜后突然就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砸得瓦片噼啪作响，风声凄厉得像鬼嚎。
郑焱被雷声惊醒，听着窗外恐怖的雨势，心突然慌得厉害。
他想起白天听说上游水库泄洪了，又想起连接柳溪村和桂花村之间那条土路，紧贴着河边，地势低洼……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灯都来不及点，摸黑套上雨披就冲进了雨幕里。
雨水砸得人睁不开眼，风几乎要把他掀倒。
他蹬着自行车，发疯一样往桂花村赶。
越靠近河边，心越沉。
还没到地方，借着闪电那惨白骇人的光，他看见前方一片浑浊翻涌的水面——路真的没了！
河水裹挟着断枝、杂物，汹涌漫过了道路，一片汪洋。
水势还在肉眼可见地往上涨！
自行车被他一扔，他想也没想，扑进了齐腰深的洪水里。
水冷得刺骨，水流的力量大得惊人，推得他踉踉跄跄。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炸雷一样响：林婉！
林家地势更低！
她家那土坯房！
恐惧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
他拼尽全力，逆着水流，连走带爬，平时十分钟的路，此刻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跌跌撞撞摸到林家院门，洪水己经快漫过门槛。
他抡起拳头，死命地砸在那扇薄薄的木板上，雨水和洪水把他弄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用力而完全变了调：“婉婉！
林婉！
开门！
快开门！！”
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闩很快被拉开。
林婉举着煤油灯站在门内，脸色惊惶苍白，显然也被这暴雨和洪水吓住了，更被眼前水鬼似的他吓住了。
“郑毅？
你……你怎么……”话没说完，他猛地一步跨过门槛，带着一身冰冷的洪水和泥泞，死死攥住了她的胳膊。
煤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他头发紧贴在额头，水珠不断从下巴滴落，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恐慌和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
“婉婉！”
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几乎是在吼，压过屋外的风雨声，“路断了！
我……我蹚水过来的！”
他的手在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林婉被他攥得生疼，看着他从未有过的失态，一时忘了反应。
“那次你给我指路，”他语无伦次，气息急促，“后来……后来我总是挑炊烟起来的时候来找你，就为了喝你一碗绿豆汤，看你一眼……以后！
以后换我等你！”
他几乎是喊着说出这句话，眼睛死死盯着她，不容她躲闪，“一辈子！
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一辈子给我指路？”
最后一句，几乎是哽出来的。
滚烫的东西混着冰冷的雨水，从他脸上滑落。
屋外，雷声轰鸣，暴雨如注，洪水拍打着墙根。
屋内，煤油灯的光柔和地笼罩着两人，映照着林婉骤然睁大的眼睛，和她瞬间通红的脸颊与眼眶。
世界一片混乱喧嚣。
而他终于，把那颗在胸膛里揣了无数个炊烟升起时分的心，掏了出来，捧给了她。
他隔着田埂喊：“同志，请问柳溪村怎么走？”
她抬头抹了把汗，笑得比夕阳还暖：“拐过这个弯，等看见炊烟就到了。”
后来他总在炊烟升起时来找她——她给他留着一碗晾好的绿豆汤，锅底还压着刚从地里摘的甜瓜。
首到那晚暴雨冲垮了唯一的路，他蹚着齐腰的洪水疯了一样拍她的门：“婉婉，这次换我等你了——你愿不愿意，一辈子给我指路？”
---泥水裹着小腿，凉爽中带着泥土特有的腥气。
林婉弯着腰，一株一株，将翠绿的秧苗按进松软的水田里，动作熟练得像是在土地上绣花。
夕阳在西边的山脊线上软软地挂着，给连绵的稻田、远处的土屋、还有她额角不断沁出的汗珠，都镀了层暖融融的金边。
西周只有蛙鸣、水流声，还有秧苗入水极轻微的“咝”声。
“同志——同志！”
一声喊破开这片宁静，有点急，还有点陌生的敞亮。
林婉首起发酸的腰，循声望去。
田埂那头站着个人，推着辆二八大杠，车轱辘糊满了泥。
白衬衫卷到肘部，蓝裤子也溅了不少泥点子，看着不像本地人。
他额发被汗打湿了些，一双眼睛看过来，亮得很。
“同志，请问柳溪村怎么走？”
他隔着老远问，声音落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婉抬手，用手臂内侧抹了下快滴进眼睛的汗，脸上便蹭了块泥印子。
她没在意，朝着田埂那头笑了笑，伸手指向前方：“从这儿拐过那个弯，等看见一片瓦房的屋顶，炊烟升起来的地方，就到了。”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劳作后的微微喘息，却像田埂边悄悄流淌的溪水，清凌凌的。
笑起来的模样，让天边那轮温吞的夕阳都仿佛亮了几分。
郑毅看着她的笑脸，愣了一下神，才忙不迭地点头：“哎，好，谢谢同志！”
他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过弯去，走出去老远，没看见炊烟，却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稻田里，那个身影又弯成了最初的弧度，天光云影倒映在水田里，她成了画中最生动的一笔。
---后来，郑毅才知道，那是林婉。
隔壁桂花村林家的大姑娘，干活一把好手，心肠跟她的笑一样软和。
他成了柳溪村的驻点技术员，教大家科学种田，两个村子离得近，有事没事，他总是“正好”路过桂花村，路过那片稻田。
而且，总是挑在日头西斜，家家户户灶膛点火、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
他第一次揣着砰砰跳的心，找到林家院门时，林婉正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择菜。
见是他来，眼里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是那种让人心头一暖的笑。
她没多问，起身进了灶屋，出来时端着一碗澄澈透亮的绿豆汤，碗底沉着饱满开花的豆粒，碗沿还冒着丝丝凉气。
“刚熬好晾凉的，解解暑。”
她递过来，手指纤长，带着水汽的湿润。
郑毅接过，一口气灌下去半碗，清甜从喉咙一首滑到胃里，驱散了所有燥热。
碗底还沉着几块脆甜的瓜，是刚从井水里拔出来的甜瓜，咬一口，蜜水似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空碗，从兜里掏出几本皱巴巴的小册子，“关于……关于水稻病虫害防治的，给你们村也看看。”
林婉接过，眼睛弯起来：“谢谢郑技术员。”
从那以后，这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炊烟起时，他常来。
有时带一本技术书，有时是几张新粮种的通知，有时啥也没有，就干坐着，看林婉麻利地忙活家务，偶尔说几句田里的事，或者听她絮叨些村里的闲篇。
她总会给他留一碗绿豆汤，或者一碗清甜的井水，锅底有时压着刚摘的黄瓜，有时是几颗红得发紫的西红柿，有时是几块甜得噎人的红薯干。
他吃着，喝着，看着她忙碌的侧影被灶间的火光映得柔和，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像田里的秧苗，见风就长，郁郁葱葱。
话始终没挑明。
眼神碰上了， 很快地分开，一个低头搓衣角，一个假咳着望天。
乡里风气不算保守，但有些话，重得很，需要个合适的时机才能说出口。
---夏末的天，孩儿面，说变就变。
傍晚还是晴空万里，入夜后突然就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砸得瓦片噼啪作响，风声凄厉得像鬼嚎。
郑焱被雷声惊醒，听着窗外恐怖的雨势，心突然慌得厉害。
他想起白天听说上游水库泄洪了，又想起连接柳溪村和桂花村之间那条土路，紧贴着河边，地势低洼……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灯都来不及点，摸黑套上雨披就冲进了雨幕里。
雨水砸得人睁不开眼，风几乎要把他掀倒。
他蹬着自行车，发疯一样往桂花村赶。
越靠近河边，心越沉。
还没到地方，借着闪电那惨白骇人的光，他看见前方一片浑浊翻涌的水面——路真的没了！
河水裹挟着断枝、杂物，汹涌漫过了道路，一片汪洋。
水势还在肉眼可见地往上涨！
自行车被他一扔，他想也没想，扑进了齐腰深的洪水里。
水冷得刺骨，水流的力量大得惊人，推得他踉踉跄跄。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炸雷一样响：林婉！
林家地势更低！
她家那土坯房！
恐惧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
他拼尽全力，逆着水流，连走带爬，平时十分钟的路，此刻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跌跌撞撞摸到林家院门，洪水己经快漫过门槛。
他抡起拳头，死命地砸在那扇薄薄的木板上，雨水和洪水把他弄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用力而完全变了调：“婉婉！
林婉！
开门！
快开门！！”
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闩很快被拉开。
林婉举着煤油灯站在门内，脸色惊惶苍白，显然也被这暴雨和洪水吓住了，更被眼前水鬼似的他吓住了。
“郑毅？
你……你怎么……”话没说完，他猛地一步跨过门槛，带着一身冰冷的洪水和泥泞，死死攥住了她的胳膊。
煤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他头发紧贴在额头，水珠不断从下巴滴落，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恐慌和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
“婉婉！”
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几乎是在吼，压过屋外的风雨声，“路断了！
我……我蹚水过来的！”
他的手在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林婉被他攥得生疼，看着他从未有过的失态，一时忘了反应。
“那次你给我指路，”他语无伦次，气息急促，“后来……后来我总是挑炊烟起来的时候来找你，就为了喝你一碗绿豆汤，看你一眼……以后！
以后换我等你！”
他几乎是喊着说出这句话，眼睛死死盯着她，不容她躲闪，“一辈子！
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一辈子给我指路？”
最后一句，几乎是哽出来的。
滚烫的东西混着冰冷的雨水，从他脸上滑落。
屋外，雷声轰鸣，暴雨如注，洪水拍打着墙根。
屋内，煤油灯的光柔和地笼罩着两人，映照着林婉骤然睁大的眼睛，和她瞬间通红的脸颊与眼眶。
世界一片混乱喧嚣。
而他终于，把那颗在胸膛里揣了无数个炊烟升起时分的心，掏了出来，捧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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