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抬起头。 目光,无可避免地,撞进了那道陌生的视线里。 店里很静,只剩下老缝纫机还在无知无觉地嗡嗡作响。 世界的声音褪去。 我知道。 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 故事的大门,在我眼前,伴随着那串清脆的风***,轰然洞开。
时人谓之“烬年”。
二字入耳,心下陡生寒意,竟是贴切得叫人无措。
临江古城,便如一堆将熄未熄的余烬,奄奄一息地伏于江畔;每一次喘息,皆杂糅着灰烬与血的腥气,沉沉压在人胸口。
我的指尖正抚过一匹西洋来的羊毛呢。
料子是极好的,细腻软糯,蕴着一缕与这世道格格不入的温存。
窗外,赤瀛人的铁蹄踏过萧瑟的街巷,一片灰寂。
窗内,这贵重的呢料,竟成了我暂离尘世泥淖的一叶方舟。
忽闻报童嘶声呐喊,如锈锯裂帛,陡然割破了这薄脆的安宁。
“前线失利!***令再升级!”
字字如锤,击在人心上。
空气里弥漫着粘稠的压抑,更有一丝隐约的恐惧,如湿袄裹身,令人呼吸艰难。
我却不能显露喘息之态。
手中的熨斗仍热,正徐徐熨过半成的旗袍。
此时正在“归拔”,是最见功夫的工序。
推、归、拔……熨斗尖掠过缎面,借温度与劲道,令其记住理想中的身段曲线。
务要行云流水,心手合一。
王妈在旁絮絮低语,说着米价飞涨、煤球又贵,这日子眼见是过不下去了。
我只轻应一声,手中针线未停。
针尖过处,沙沙微响。这“婉云裁缝铺”是父母遗下的唯一产业,亦是我于此乱世中所能紧握的浮木。
年方二十三的孤女,欲要活下去,且活出几分尊严,便须得练就一门手艺——牙关咬得再紧,面上仍须不动声色。
外柔内刚?不过是无路可退后的淬炼而已。
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在角落嗡嗡作响,节奏平稳,竟给人以莫名心安。
窗玻璃一角贴着防轰炸的米字纸条,犹如一块膏药,难看地贴在这城市的额颊之上。店里最体面的,是那临街的橱窗;我精心摆置了几件成衣,一针一线,皆是我无声的傲骨。
它们似是我的卫兵,静默地镇守着我这小小的疆域;又如一双沉默的眼,替我望着外面动荡的街市。
此时有两位相熟的太太进店取衣,压着嗓音交谈,恍如受惊的雀鸟。
“……可听说了?商会顾副会长,昨夜又在虹口道场宴请那几个赤瀛头目……”
“啧啧,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这临江城,哪有他摆不平的事?”
“嘘……轻声!
那位爷,可是赤瀛人眼前一等一的红人。咱们能否过得稍为安生,全看他脸色呢。”
话音里渗着鄙薄,却更多的是畏惮。
顾云深。
这名字宛若一枚细针,蓦地刺入我指尖。
动作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仅只一瞬。我便又恢复如常,仿佛那三字不过是空气中一粒微尘。
在这城中,无人能绕开这个名字。
他是权势,是阴影,是众人咒骂却又不得不仰仗的参天巨木。
与我何干?我只愿守着我这一隅天地,熨我的衣,做我的旗袍。
偏是这时,风铃响了。
清音乍起,恍若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荡碎了店里所有微妙的平衡。
门开处,一道挺拔身影逆光而入。
光线为他周身镀上一道模糊金边,一时看不清眉目,只觉一种无声而庞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店内空气霎时凝住。
那两位太太的窃语戛然而止,如被扼住了咽喉。
王妈猛地抽气,几乎手脚并用地挨到我身侧,声音紧得发颤:“小姐……是、是顾会长……他来了!”
我抬首望去。
目光,无可回避地,撞入了一双深寂的眼中。
店内寂然,唯闻老缝纫机犹在无知无觉地嗡嗡低鸣。
诸声皆逝。
我心下明白:自此刻始,有什么已悄然改变。
故事之门,随着那串风铃清音,在我眼前轰然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