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静音键世界对林默而言,是一台被不断调低音量的电视机。十六岁那年,
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不是声带受损,
医生说是大脑语言中枢某种罕见的神经性阻塞,无法可医,概率极小,偏偏砸中了他。从此,
他的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喧闹的课堂,球场的呐喊,甚至母亲焦急的呼唤,
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玻璃。他能听,却无法回应。
愤怒、恐惧、哀求,所有汹涌的情绪冲到喉咙口,都被一堵冰冷的墙无情地挡回,
最终沉寂在胸腔里,化作更深的死寂。两年过去,他习惯了低头走路,
习惯了一把抓过同学递来的纸条看也不看就塞进口袋,习惯了用最简短的文字消息与人交流,
习惯了在餐桌上父母小心翼翼的沉默和妹妹欲言又止的眼神。家,也像蒙上了一层灰。
父亲林建国是老牌国营厂的钳工,厂子效益不好,他脾气更不好,沉默寡言,
看到林默更是常常叹气,转身出去抽烟,仿佛儿子的残疾是他人生另一个失败的印证。
母亲李娟把焦虑熬成汤药,一碗碗端给林默,眼神里的期盼比药还苦。妹妹林琳正上初中,
活泼的年纪,却不得不学着在家这个“静默的博物馆”里放轻脚步。林默觉得自己像个黑洞,
不断吞噬着这个家本就不多的光和热。他唯一能稍微透口气的地方,
是网上一个叫“碎片收集站”的冷门论坛,那里聚集着一些同样孤独或边缘的人,
他用文字偶尔发帖,没人知道屏幕后的他是个“哑巴”。高考毫无悬念地失利。
分数出来的那天,父亲看着那张惨淡的成绩单,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把那页纸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杯一跳。那无声的谴责,比任何咆哮都更具杀伤力。
暑假漫长而粘稠。某个下午,母亲李娟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宣传页。“默默,
你看这个……社区残联搞的‘残疾人职业技能培训’,有个……有声书录制班,
结业了好像能推荐工作……”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试探性的卑微,
“反正……在家也没事,去试试?”有声书?录制?让他这个哑巴去学用声音赚钱?
林默猛地抬头,看向母亲。李娟的眼神躲闪着,里面有恳求,有无奈,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荒谬的期待。一股尖锐的耻辱感刺穿了他。他一把抓过宣传单,
想把它撕碎,想把它扔出去,想对着母亲无声地咆哮——你看清楚!我是个废物!是个哑巴!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所有的激烈最终只化为手指剧烈的颤抖,和眼眶里无法抑制的酸热。
他死死咬着下唇,猛地站起身,冲出了家门。
第二章:沉默者的聚集地一个老旧的社区活动中心二楼。林默还是选择来到培训地点。
教室破败,墙皮剥落,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十几个人零散地坐着,
像一堆被命运随意丢弃的零件。讲台上站着的老师姓陈,
是个四十岁左右、穿着褪色文化衫的男人,头发乱糟糟的,眼神却有一种奇异的亮光。
他的左袖管空荡荡的。“欢迎来到‘废品回收站’。”陈老师咧嘴一笑,声音沙哑却洪亮,
别误会,我说的是咱们这些人。在外头,咱们可能被当作没用的废品,但在这里,
我们是等着被重新分类、淬炼、说不定还能闪点光的可回收物。台下没人笑,气氛沉闷。
林默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
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一个失去右臂的年轻男人,
面无表情;一个坐在轮椅上、脊柱严重侧弯的姑娘,
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一个大概是唐氏综合征的患者,
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还有一个戴墨镜的盲人,手指轻轻敲打着盲文笔记……绝望。
这是他唯一的感觉。他和这些人,就是社会定义的“残次品”集合。第一堂课,
陈老师没讲任何技术,而是抱来一台老旧的、漆皮脱落的巨大录音设备,像上个世纪的遗产。
“这是咱们的‘老伙计’,古董级调音台和电容麦,别嫌弃,好东西往往其貌不扬。
”他熟练地接上线路,拍了拍话筒,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声音,
不只是嗓子眼里发出来的那点动静。它关乎气息,关乎情感,
关乎你这里——”他用唯一的手点了点自己的心脏,“和这里——”又点了点太阳穴。
“从今天起,忘记你们身上少了什么,只记住你们还能用什么。”陈老师目光扫过全场,
最终落在林默身上,停顿了一秒,“哪怕你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你还有呼吸,有心跳,
有想象力。”而这些,恰恰是声音的灵魂。林默的心猛地一跳,仓促地避开他的目光。
接下来的日子枯燥而煎熬。学习呼吸控制,学习口腔操,学习对着话筒发出单调的元音。
其他学员虽然困难,但至少能出声。唯有林默,他的每一次尝试,都像一场无声的默剧,
只能看到脖颈青筋凸起,脸颊憋得通红,却没有任何有效的音节从口中产出。
那个失去右臂的叫张海的年轻人,第一次试音就展现出惊人的声音天赋,低沉富有磁性。
轮椅上的姑娘叫苏曼,发声微弱,但异常清晰精准。盲人刘小峰对声音的敏感度超乎常人。
连那个唐氏综合征的少年王海,也能发出虽然含糊但充满喜悦的音节。只有林默,
是彻底的、完全的静默。他像个异类中的异类。课间休息,其他人会慢慢开始简单交流。
张海会用左手熟练地卷烟,
靠在走廊窗口抽;苏曼会安静地看书;刘小峰会听手机里的音频新闻。
林默总是最快离开教室的那个。他害怕看到别人投来的、那种混合着好奇和怜悯的目光。
陈老师却似乎格外“关照”他,经常在他试图逃离时叫住他。“林默,过来,
帮我整理一下这些音频线。”“林默,你觉得刚才张海那段朗读,情感投入够吗?
”问题总是抛给他,逼着他不得不用手机打字回答。陈老师会看着他屏幕上的字,若有所思,
然后说:“嗯,有道理。”或者“你的观察很细腻。”林默觉得这老师要么是疯子,
要么是在用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提醒他的残缺。直到那天,练习“情绪表达”。
陈老师要求大家不依赖语言,只用气息和简单的拟声词来表达愤怒、喜悦、悲伤。轮到林默。
他僵在原地,耻辱感烧得他头皮发麻,他做不到,根本不可能做到!陈老师走到他面前,
目光平静却不容拒绝:“试试,愤怒,不需要声音,只需要气息。想象一下,
你最恨的东西就在面前。”最恨的东西? 恨那场掠夺一切的病。恨这具不听使唤的躯壳。
恨父亲失望又厌弃的眼神。恨母亲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怜悯。恨这个世界所有的喧哗,
因为它们都与他无关!一股灼热的、暴戾的气流猛地从他胸腔炸开,冲过喉咙,
却被那堵无形的墙狠狠压回!剧烈的情绪无处可逃,在他体内疯狂冲撞!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脖颈青筋虬起,眼眶瞬间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鼻腔喷出粗重、滚烫、带着嘶嘶声的呼吸,像一头被铁链锁住、濒临疯狂的野兽。
教室里瞬间死寂。陈老师的眼睛却猛地亮了,如同发现璞玉:“就是它!就是这种力量!
林默,记住这种感觉!你的情绪,就是你最强大的声音!”林默脱力般地松懈下来,
大口喘着气,汗珠从额角滑落。他茫然地看向四周,第一次,
没有在那些目光中看到怜悯或好奇,而是震惊,甚至……一丝畏惧?那颗死寂的心,
在那片由极致的愤怒燃烧出的短暂真空中,仿佛被强行注入了一缕稀薄的氧气,
极轻微地、颤动着、复苏了一下。第三章:微光与壁垒培训班的氛围在微妙地变化。
共同的困境,日复一日的相处,让这群“残次品”之间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默契。
张海虽然话少,
顺手用左手帮苏曼固定轮椅刹车;刘小峰会分享他“听”来的趣闻;王海会对着每个人傻笑,
递过来一颗皱巴巴的水果糖。林默依旧沉默,但不再那么急切地逃离。
他会默默帮动作不便的陈老师擦拭设备,整理稿子。他发现,
烟时眼神里总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沧桑和故事;刘小峰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声音侦探;连王海,
也拥有超强的模仿能力,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种环境音。每个人,都是一个被封印的世界。
陈老师的训练越来越“变态”。他让他们去街上聆听最嘈杂的市声,
然后回来描述“声音的颜色”;他让他们模拟风雨雷电,
只用身体和最简单的道具;他让林默负责“无声表演”,
用眼神、表情、肢体动作来表达一段情节,再由其他人尝试用声音来配。“林默是你的画布,
你们的声音是颜料。”陈老师说,“你们要做的,是把他内心的声音‘画’出来。
”这个设定让林默极度不适,却又隐隐有一种奇异的被理解感。仿佛陈老师一直“看”得到,
他那无法出口的、汹涌的内心世界。一次小组练习,他们分到一段悲情独白。
张海的声音条件最好,但念得干巴巴的。苏曼精准却缺乏力量。轮到林默做无声表演带动,
他起初放不开,直到陈老师在一旁低声说:“想象一下,你永远失去最珍贵的东西的感觉。
”林默想到了生病前,和好友在球场欢呼的下午,
想到父亲曾经把他扛在肩头看烟花……那些声音,色彩,温度,都永远失去了。
巨大的悲伤攫住了他,他没有流泪,只是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身体微微佝偻,
手指无力地垂下,那种无声的绝望弥漫开来。所有人都被镇住了。张海看着他的样子,
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沙哑和沉重。
苏曼的声音也开始微微发颤。刘小峰甚至下意识地调整了呼吸。一段结束后,
教室里鸦雀无声。陈老师轻轻鼓了鼓掌:“看到了吗?声音的灵魂,是共情。林默,
你给了他们灵魂。”林默抬起头,第一次,没有迅速躲开众人的目光。
他在张海、苏曼、刘小峰甚至王海眼里,看到的不再是怜悯,而是惊讶,认可,
甚至是一丝……敬佩。一种陌生的、细小的暖流,在他冰封的心底艰难地蜿蜒。然而,
壁垒依然存在。父亲林建国对他去培训班始终嗤之以鼻。“瞎折腾什么?
一群残疾人能搞出什么名堂?还不如早点去找个看大门的话干!”饭桌上,他喝着劣质白酒,
喷着酒气,“有声书?你连话都不会说,去给人当反面教材吗?”林默攥紧了筷子,
指节发白。母亲在一旁小声劝:“让孩子去试试嘛,陈老师说他有天赋……”“天赋?
狗屁天赋!那是人家哄你们玩呢!骗补贴的!就他这个闷葫芦样,出去了也是丢人现眼!
”“砰!”林默猛地放下碗筷,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着,
那股熟悉的、被压抑的愤怒再次冲上来。他死死盯着父亲,想用眼神反驳,想怒吼,但最终,
只是转身重重摔上了房门。门外传来父亲更大的咆哮声和母亲的啜泣。他靠在门板上,
无力地滑坐到地上。刚刚在培训班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微弱信心,被父亲几句话砸得粉碎。
是啊,一个哑巴,凭什么做梦?
机来自陈老师接到的一个私活——为一家小型文化公司录制一部冷门题材的悬疑小说有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