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滕王阁序
这股风似乎是在一九二六年刮到了一个***。
也正是在那一年,南昌古城的象征,江南胜迹之翘楚,心远学生的朝圣之地滕王阁,毁于军阀之兵火。
被毁当日,心远学堂的进步学生和当时南昌许多学校的学生一起举行了声势浩大的******,他们站在倒塌的滕王阁废墟瓦砾上齐声朗诵王勃的《滕王阁序》,痛哭呼号,谴责军阀暴行。
十八岁的外公也夹在***队伍之中,泪流满面,慷慨激昂地背诵着:“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襟三江而带一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云云。
乱世的南昌是兵家必争之地,狼烟西起,人心惶惶,几乎天天都能听到零落的枪声,一九二六年底国民革命军北伐,三攻南昌,十二月攻克南昌,建制为市。
这时候学生呆在教室里读书的越来越少了,纷纷走上街头,***、***、演讲,主题似乎只有一个,***军阀混战,反对军阀独裁,国家要统一、自由、民主,民族要解放。
尽管那时的心远学堂并不赞同共产主义学说,但学校却容纳了许多思想进步人士,甚至有一名叫刘天宇的教师就是中共地下党员,他是外公所在班级的历史教员。
刘天宇三十来岁,面容清癯,嗓音洪亮。
他给外公的最深印象是学识渊博,见解不凡,论起时事国情更是纵横开阖一针见血。
他的身边总有一群以进步青年学生为主流的追随者,外公就是其一。
许多年以后,外公在文革中遭受到非人的打击与迫害时,曾呼号:“老天爷,我的早期政治历史是清白的,刘天宇是我的老师,他是地下党员。”
可是造反派却反唇相讥说:“刘天宇早死了,这叫死无对证,刘天宇算什么东西?
地下党,地下党有什么了不起,刘绍奇也是地下党,现在是什么?
叛徒、阴谋家、野心家、大汉奸。
再说了,你还是***反动派、AB团敌特份子潘刚的同学呢。”
潘刚不仅是外公的同学,而且是同桌。
说起来,外公于潘刚曾有过一次救命之恩。
因潘刚长相英俊,且生性好色,到处留情,常到附近的女中约女学生。
一回潘刚与一漂亮女生相好,谁想此女也一样的性情放荡,到处留情,又与一政界要员的公子勾搭。
该恶少发现潘刚与意中人有染,顿时火冒三丈,纠集一帮地痞流氓追到了学校。
潘刚打不过他们,唯有脚底抹油,恶少不肯罢休紧追不舍。
在一条大道的拐角处,一辆军车疾驰而过,潘刚眼尖,闪开了,而紧追其后的恶少却被汽车撞飞,当场一命呜呼。
众地痞流氓抓住潘刚,一口咬定是潘刚将恶少推向军车而致死,加之该政界要员拨弄是非从中作梗,潘刚便被定为死罪,锁入死囚牢等秋后问斩。
外公知情后,仗义执言,奔走呼号,并在当时省城最有影响的进步报纸《冲锋报》上发表了一篇极富文采,传颂一时的文章——《拍案惊奇赋》,谴责官府一手遮天草菅人命。
文章是旧瓶装新酒,笔调仿唐人王勃的《滕王阁序》:“刚,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无路请缨,等死于牢狱;有冤难申,叹天理何存。
文武官员,信誓旦旦,莫不以奉公守法为口头之禅。
今纵未能,岂可作威作福,肆凶肆恶,视学府为寇仇,等青年于鱼肉。
且祸出无名,人谁不畏?
逮捕私行,纲纪何在……”后来在以心远学堂教员刘天宇为首的众师生强烈***和要求下,案件得以重审,潘刚无罪释放。
在重获自由的当天,潘刚郑重其事在省城的一家名表行给外公订做了一块怀表,表底刻字“一命还一命,来生作牛马”。
外公本不想接受但见他一脸挚诚只得微笑着收下了。
潘刚无父无母,与一个哥哥相依为命,他哥哥在警察厅做小队长,靠搜刮民脂民膏供潘刚上学,花销。
潘刚平时在学校显得很阔绰,一掷千金。
他有时会请外公到校外的饭馆吃饭,他讨好外公的目的就是希望外公毕业会考时给他递几张纸条。
潘刚说:“我们是几年的老同学、老同桌,有什么话都摊到桌面上说,我哥说了,只要我拿到了心远学堂的毕业证书,他就能打通关系帮我在警察厅谋份差事。”
但不等毕业会考,由于战乱和经费不足等原因心远学堂和刚创办不久的心远师范大学停办了。
先是学校腾出最好的校舍——砖木结构的工字形楼房让给北伐军第十一军二十西师作临时司令部,时隔不久,学校下发通知遣散学生回乡,正式停课。
恰恰在这个时候外公收到了曾外公寄来的家书,说家里有要紧事与他商量,无论如何要请几天假回去。
就在外公忙着收拾行李时,教员刘天宇来了。
外公的宿舍里只有两个人住,另一人就是同桌潘刚。
这些天因为学校停了课,潘刚一连几天都不见人影,晚上也不回来。
见恩师到宿舍里来了,外公有些手足无措,搬过凳子又倒茶:“先生找我?
您坐。”
刘天宇一面用茶杯盖拔开浮在开水上面的茶叶,一面问:“你要回去,回乡下?”
外公苦笑说:“如今时局动荡,学校也停办了,我不回家还能怎么样?”
刘天宇将茶怀一放,返身将房门合上,低声道:“难道君这么有志气的年青人就甘心回家做个农夫,庸庸碌碌了此一生,君还记不记得梁启超先生的文章《少年中国说》,为了祖国,我们堂堂七尺男儿,谁不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为今之计,依我看投笔从戎加入国民革命军是君最好的选择,我有位朋友就在心远工字楼北伐军司令部中任要职,若君有意留下来,我可以代为引见,介绍君做名政工。”
事出突然,外公犹自一惊,随即摇头说:“北伐军在南昌的所作所为我并不欣赏,正所谓道不同不足以谋,投身这样的部队于我有何益?”
刘天宇盯着外公微笑说:“这点我也与君有同感,加入国民革命军只是权宜之计,但我敢向君保证,日后君自会说我并没有把君引入歧途。”
外公沉思片刻说:“在心远我最敬重的先生就是熊校长和您,您说的话当然不会有错,只是昨天我接到家父寄来的书信,家父让我即刻回家,有要事相商,我想先回去看看,并仔细考虑先生的话,也许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先生。”
刘天宇以为这只不过是外公委婉的托辞,叹了一口气,有些失望地走了。
外公背着大包行李刚走到校门口,迎面就撞见同学潘刚。
潘刚正低着头哼着曲子,跳着脚走路,似乎心里正想着什么高兴激动的事情,一阵风似的要从外公身边擦过。
外公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这两天都到哪儿去了?
学校都宣布停办了,你还不回家,莫非又勾搭上了一位良家妇女?”
潘刚没防备,冷不丁连脸都吓白了,待看清是外公时,才捂着胸口说:“兄弟,你吓死我了。
怎么,要回去,回家?
把包给我,我送送你。
我知道哪儿有去你们建成县的马车。”
一路上,潘刚显得异乎寻常的躁动不安,有时与外公说话也答非所问,不知所云。
上车时,外公对潘刚说:“有机会到建成县的话,别忘了找我,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潘刚却没头没脑地蹦出了一句:“没想到刘天宇会是共党分子,真没想到。”
外公惊呆了,追问:“谁?
你说谁是共党分子?”
潘刚一下子醒悟过来,慌得连连摇头说:“没,没有,我可没说这话,该死,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分明是你听错了。”
马车夫也吓坏了,低声央告:“我的爷,这是啥地方?
大街上。
你们年轻后生说话怎能如此口无遮拦,说这样的话让人听了可是要杀头的。”
说话间,车夫在马***上狠抽了一鞭,马车像箭一样射出去,将潘刚远远地甩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