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午后的尘埃十年了,老屋院子里的那棵老柚子树,枝叶似乎比记忆里更加繁茂。
午后的阳光穿透叶隙,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母亲在电话里再三叮嘱:“涛涛,
下周就要去南城报到了,临走前多陪陪你外婆。”于是,这个周六,
我回到了这座装满我整个童年的院子。外婆正在费力地从屋里抱出一床厚重的冬被。
棉被用老式的牡丹印花床单包裹着,沉得让她有些踉跄。“外婆,我来。”我赶紧上前接过。
“涛涛回来啦?”外婆脸上绽开笑容,眼角的皱纹像秋日平静的湖面被风吹开的涟漪,
“把这床厚被子晒晒,吸足了太阳味儿,冬天盖着才暖和。你外公在的时候,
最爱闻这太阳晒过的味道。”我帮着把被子搭在院子中央早已拉好的晾衣绳上。
阳光瞬间拥抱着这床陈旧的棉被,空气中那些原本静止的、带着些许霉味的尘埃,
被惊动得飞舞起来,在光柱里旋转、跳跃。“去南城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外婆一边用藤拍轻轻拍打着被子,一边絮絮叨叨,“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在外面,
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听说那边冬天没暖气,湿冷得厉害,你可得多带点厚衣服。
”这些话,在我拿到南城那家公司的录用通知后,她已经反反复复说了许多遍。十年前,
我高考填志愿,一心要离开家,去遥远的南方城市,当时外公外婆也是这般担忧。只是那时,
回应他们的是我青春期的叛逆与不耐烦。“外婆,我都二十六了,能照顾好自己。”我笑着,
抓住被子的两角,用力一抖,想将积蓄了一年的沉闷气息彻底驱散。“哗啦”一声,
伴随着我这一抖,一张泛黄的、硬质的纸片,像一只沉睡已久的蝴蝶,
从被角缝合处的细微缝隙中,翩然飘落,无声无息地躺在青石板上。我弯腰捡起。
是一张火车票。硬质的、淡蓝色的底,印刷的字体有些已因磨损而模糊,
:南城站 日期:2015年6月15日 车次:K1257我的呼吸在那一刻仿佛停滞了。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被抛向高空。2015年6月15日。十年前。
南城。我下周就要去的城市。时空在这一张小小的票根上,发生了诡异的交错。
“什么东西掉了?”外婆放下水杯,走了过来。我把车票递给她。外婆接过,凑到眼前,
她的目光在触及到那目的地和日期时,脸上的血色仿佛瞬间被抽离,
拿着票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车票攥紧在手心,
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没……没什么,一张旧车票,
你外公……你外公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急促,
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老了,记性不好了……我,我去看看炉子上炖的汤。”说完,
她攥着那张车票,几乎是逃走似的,转身快步走进了屋里,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满院的阳光里,
心头被巨大的疑云笼罩。外公?十年前去的南城?在我的记忆里,
外公是一位沉默寡言、一生几乎都固守在这座小城和这片院落的老人。
他是一位退休的工厂职工,世界于他,是挂在墙上那张边角已经卷起的地图。
他用粉笔勾勒过山川河流,却极少用脚步去丈量远方。他怎么会,在十年之前,独自一人,
去了千里之外的南城?而且,2015年夏天……那正是我高考结束,
和家里关系最僵持的时刻。我清晰地记得,因为填报志愿的事情,我和父母大吵一架,
我歇斯底里地喊着:“我就是要离开这里!我要去南城!离你们越远越好!”当时,
外公就坐在院子里的这把旧藤椅上,默默地抽着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深深地看着我,
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我当时无法理解,也不愿去理解的复杂情绪。外婆过激的反应,
外公沉默的背影,与这张突然出现的、通往我未来目的地的陈旧车票,像几块散落的拼图,
在我脑海中不断碰撞、翻转。一个模糊却强烈的念头驱使着我——我必须知道答案。
第二章:记忆的拼图接下来的几天,那张泛黄的车票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里。
离家前的准备工作变得心不在焉,我所有的思绪都被拉回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试图从记忆的碎片中,寻找可能的线索。我首先找到了母亲。“妈,你还记得十年前,
大概我高考完那个夏天,外公有没有出过远门?”母亲正在帮我整理行李,闻言停下了动作,
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你外公那段时间是说心里闷,
想出去走走。去了大概三四天吧?回来之后,也没多说什么,就是感觉他好像更沉默了。
”她想了想,补充道,“对了,他回来那天晚上,
好像挺郑重地跟我说了一句:‘我去南城看了看,那地方挺好,城市发展快,机会多,
将来涛涛要是真想去那边闯闯,我看……也行。
’”母亲叹了口气:“那时候你正跟我们闹别扭,我跟你爸都焦头烂额,
也没太把你外公的话往心里去。现在想想,
他一个人跑那么远干嘛……”连母亲也不知道他此行的具体目的。
我又去了老街坊王伯伯家开的小卖部。王伯伯和我外公是几十年的老棋友。“你外公去南城?
”王伯伯推了推老花镜,眯着眼想了半天,“哦!好像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那天下午下棋,
他心神不宁的,老是输。后来就说要出去玩几天旅旅游。我还问他去哪,他含含糊糊地说,
去南边看看。我当时还笑他,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有心思旅游?”王伯伯顿了顿,
语气变得有些感慨,“不过他后来倒是提过一嘴,说‘涛涛那孩子,心气高,
想去外面看看世界。我们当老人的,帮不上什么忙,总不能拖后腿吧。’”“帮不上什么忙,
总不能拖后腿……”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心里酸涩得厉害。零星的线索,
开始指向一个让我心跳加速的方向。我翻出了高中时代的旧物,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里,
找到了那本2015年的高考志愿指南。翻开第一页,是一张简陋的、印刷粗糙的全国地图。
在南城的位置,一个用红色记号笔画的、重重的圆圈,赫然映入眼帘!那个圈画得如此用力,
几乎要戳破纸背。而在旁边,
是我当年用同样激动的笔触写下的、如今看来幼稚又伤人的大字:“目标!飞出去!!
”我拿着这本指南去问外婆。看到地图上那个刺目的红圈,外婆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摩挲着那本旧册子,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阳光都在她身后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你外公……他看了你的成绩,又听你天天吵着要去南城。”外婆的声音带着哽咽,
“他那几天,晚上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后来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说,‘老伴,我得去一趟。
’我问他去干嘛,他说,‘我不放心。那孩子没出过远门,我得去替他看看,
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安不安全,
路好不好走……’”外婆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拦不住他。他偷偷去买了车票,
就是怕你们知道,觉得他瞎操心。他一个人……就那么去了……”真相的轮廓,在这一刻,
变得清晰而沉重。我那句叛逆的、想要逃离的宣言,像一颗投向外公平静心湖的石子,
激起的涟漪,远超我的想象。他不放心他从未远离过家、心怀远方的外孙,于是,
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决定用他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为我进行一次孤独的“侦察”。
第三章:无声的侦察一周后,我踏上了前往南城的列车。同样是K1257次,
同样是这个季节。只是车厢已不再是十年前绿皮车的缓慢与嘈杂,
取而代之的是干净整洁的空调快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我靠窗坐着,
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十年前车票的复印件,想象着外公当年坐在这里的样子。
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是对我未来的担忧,是对陌生远方的忐忑,
还是肩负着某种使命的坚定?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致,
心里默默勾勒着那座即将抵达的、他外孙一心向往的城市?抵达南城,
走出熙熙攘攘、现代化气息十足的车站广场,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十年前,
外公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的旅程。我此行的目的,除了报到,更重要的,
是追寻外公当年的足迹。我手里只有一张车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住在哪里。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我首先将目标锁定在火车站周边那些老旧的招待所。十年,
城市变迁太快,很多小旅馆早已拆迁或改头换面。我拿着手机里外公的照片,
一家一家地问询。在一条即将被改造的老街背后,我找到了一家名为“便民招待所”的旧店,
门面狭小,灯光昏暗,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守店的是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的老师傅。我走上前,
试探着拿出手机里的照片:“老师傅,打扰您一下。请问您十年前,有没有见过这位老人?
他可能在这里住过。”老师傅抬起眼皮,接过手机,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悬在半空。“唔……”他沉吟着,手指在照片上点了点,
“这老爷子……面有点熟。好像……是来过。对,有点印象!
他那会儿好像还跟我打听路来着。”我的心猛地一跳!“他打听什么路?
”“他问我……嗯……问我从这儿怎么去南城大学最好。是南城大学吧?还是师范大学?
反正就是大学城那边。我当时还奇怪,这老爷子一看就是外地来的,
去大学干嘛……”南城大学!正是我的母校!谢过老师傅,我立刻乘坐地铁,直奔南城大学。
走在熟悉的林荫道上,我的心境已完全不同。这里的一草一木,
不再仅仅是我青春记忆的载体,更可能烙印着外公十年前孤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