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龙涎香袅袅升腾,十二道垂珠玉帘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虹彩。
徐漫跪在汉白玉阶下,鸦青鬓发间那支白玉兰簪子泛着温润的光,
恰如十年前宋澈在御书房窗前别在她发间的那支。"陛下,徐氏女虽才名远播,
终究是罪臣之后!"礼部尚书的声音在殿宇穹顶下回荡,
"前太傅***远私通外臣一案尚未查清......"我垂眸盯着金銮砖上蟠龙纹的缝隙,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父亲蒙冤下狱那日,也是这般盛夏时节。蝉鸣声里,
宋澈攥着我颤抖的手在诏狱门前立了一夜,少年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阿漫,信我。
""林尚书此言差矣。"清越嗓音自九重丹陛传来,玄色十二章纹衮服掠过眼前。
宋澈竟亲自步下御阶,腰间佩剑与玉珏相撞的声响惊得满殿鸦雀无声。十年前他便是这般,
执意要与我并肩跪在太庙前听训,气得老祭酒直呼不合礼法。"当年徐太傅教导朕时曾说,
天子剑当悬于朝堂而非深宫。"他解下佩剑置于我掌心,
剑鞘上龙纹在掌心肌肤烙下微烫的印记,"若诸位质疑徐姑娘品性,
不妨问问这柄随朕平定北疆的剑——它可愿为徐姑娘作保?"殿外忽有长风穿廊,
卷起我杏色裙裾与天子玄色广袖纠缠在一处。御史中丞还要再谏,却见宋澈广袖一扬,
朱红奏折如折翼的蝶跌落在蟠龙柱下。"三年前江南水患,
诸位可还记得那道'以工代赈'的奏章?"他指尖轻点我发间玉簪,
"徐姑娘以民为本的谏言,可比某些尸位素餐之辈强上百倍。
"我望着他侧脸投在御座上的剪影,忽然想起十四岁生辰那夜。
少年太子提着琉璃宫灯寻到紫藤花架下,说要在十年后让史官在起居注里记下"帝后携手,
河清海晏"。那时月光落在他眉间,倒比今日冕旒上的东珠还要明亮。"臣女惶恐。
"我俯身叩首,袖中藏着的治水图却顺势滑落。工部侍郎捡起图卷时倒抽冷气的声音,
在寂静大殿里格外清晰。宋澈忽然低笑,
俯身拾图时温热呼吸拂过我耳畔:"阿漫果然还是这般,连献计都要拐三个弯。
"他转身时冕旒垂珠轻晃,在朝阳里划出鎏金的弧线,"传旨,着徐氏女暂领工部员外郎职,
三日后随朕巡视黄河堤防。"承平十七年的夏雨总是带着槐花香,
六岁的徐漫攥着半块茯苓糕缩在朱漆廊柱后。父亲新制的竹青色襦裙沾了御膳房的灶灰,
方才躲避三皇子捉弄时跑丢的绣鞋还躺在太液池边的鹅卵石路上。"原来在这里。
"琉璃檐角垂下的雨帘忽然缺了一角,杏黄蟒纹锦靴踏碎水洼里的天光。
九岁的宋澈撑着二十四骨油纸伞,伞面上用金粉描摹的仙鹤正巧停在她发顶。
小太子腰间玉佩与银锁链相撞的声响,竟比尚仪局教的宫商角徵还要清越。
"殿下怎么找到我的?"徐漫慌忙要起身行礼,却被他用伞柄轻轻压住肩头。
"你每次躲人都会往藏书阁跑。"宋澈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
新蒸的栗子糕甜香混着他衣襟上的沉水香,"方才经过御膳房,
看见某人的绣鞋正在灶台上烤着呢。"雨丝在青石板上洇开深浅不一的墨痕,
徐漫忽然发现太子的右衽系反了。想来是听说她失踪,连更衣都顾不上就冲进雨里。
这个发现让她咬栗子糕时格外小心,生怕碎屑落在他铺展在青砖上的袍角。自那日后,
太傅之女的书案便悄悄挪到了太子窗下。老翰林讲《禹贡》时,
徐漫总能用朱笔在舆图边补上注脚——这是随父亲治水时见过的湍流,
那是母亲故乡特有的红黏土。宋澈批注奏折的狼毫偶尔会蘸了杏花糖,
趁先生打盹时悄悄递过来,在宣纸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糖画。直到那年上元夜,
十二岁的宋澈拉着她溜出东宫。朱雀大街的灯火落在他眼底,
竟比承天门上的鳌山灯还要璀璨。少年将河灯推进太液池时,锦鲤忽然跃出水面,
打湿了他绣着螭纹的袖口。"阿漫你看,这鱼也知我今日及冠呢。
"他指着自己湿透的衣袖笑得狡黠,全然不顾身后追来的羽林卫。直到被罚跪太庙,
两个偷吃糖葫芦的孩子还在青砖上画治水图,朱砂笔迹蜿蜒如血脉,
从应天府一直延伸到他们相触的指尖。最深的羁绊生在承平二十三年惊蛰。
徐漫抱着父亲的奏折冲进东宫那日,紫藤花架还凝着夜雨。十五岁的太子正在习剑,
剑气扫落的花瓣沾在她濡湿的鬓边。"北疆军饷贪腐的证据都在这里。"她喉间泛着血腥气,
连夜策马从潼关赶回的鞭伤在脊背上灼烧,
"但我爹明日就要被押解进京......"宋澈的剑穗突然断裂,玛瑙珠子滚进青砖缝隙。
他解下贴身戴了十年的螭纹玉扣,系在她颤抖的腕间:"拿着这个去刑部大牢,
就说奉太子令查验案卷。"少年掌心覆着她手背的温度,竟比剑柄上镶嵌的暖玉还要灼人。
更漏声里,紫藤花的影子渐渐爬上奏折。当徐漫借着烛火看清父亲笔迹中的暗语时,
宋澈突然用朱笔在地图上圈出幽州:"阿漫,我们打个赌如何?
若我能在此处揪出真正的蠹虫......""那我便替殿下守着户部的账册。
"她将玉扣按在心口,忽然想起及笄那夜他说的"河清海晏"。檐角铁马叮咚,
竟像是为这场稚嫩又郑重的盟约敲响更鼓。承平四十三年的雪落得格外早,
徐漫握着工部新呈的漕运图走过垂拱殿时,正听见宋澈压抑的咳声从窗棂缝隙漏出来。
她驻足望着琉璃瓦上跳动的雪粒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黄河堤坝上,
他们共披一件大氅核对图纸的模样。"娘娘,陛下今日又拒了太医请脉。
"掌事女官替她拂去披风上的雪,"说是要等幽州军报......"话音未落,
殿内传来茶盏碎裂的脆响。徐漫掀开锦帘的手顿了顿,
终究还是解下腰间装着枇杷膏的鎏金香球递给女官:"去温一盅川贝雪梨来,
要加去年秋酿的桂花蜜。"殿内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宋澈伏在案前的身影被烛火拉得老长。
幽云十六州的舆图铺了满地,朱砂标注的防线像道道渗血的伤口。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他匆忙将染血的帕子塞进砚台下方,却忘了她是最懂他这些小动作的人。"阿澈。
"二十年不曾唤过的旧称惊得帝王肩头一颤,"你答应过我什么?"案头烛火忽然爆出灯花,
映亮她鬓边一缕霜色。宋澈抬手要抚,却被她握住手腕。
曾经能开三石弓的手掌如今冰凉透骨,
腕间螭纹玉扣硌着彼此的脉搏——这是登基那夜他重新为她戴上的。"幽州节度使送来急报,
说在长城外发现了这个。"他指向案头木匣中焦黑的箭簇,
尾羽处隐约可见南疆特有的靛蓝纹路,"当年你母亲族人的图腾。"徐漫指尖抚过箭身裂纹,
忽然从发间抽出白玉簪。簪头在烛火下旋开,
露出中空处泛黄的绢帛:"上月大理寺查抄宁王府,在密室找到的巫医典籍。
"她将残卷铺在军报上,两种纹路竟严丝合缝,"有人想用南疆疫症乱我军心。"更漏声里,
雪光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在舆图上移动。当徐漫指出潼关粮仓的位置时,
宋澈忽然闷笑:"果然还是徐家妹妹,连用毒之人都算准了你会从漕运下手。
"他蘸着茶汤在案上画圈,"不如让怀瑾去?"殿外传来瓷器轻碰声,
十八岁的太子捧着药盏愣在珠帘外。徐漫望着少年与自己肖似的眉眼,
恍然看见当年冒雨寻人的小太子。原来岁月早已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完成轮回,
就像他们此刻相扣的十指间,仍流淌着太液池畔的月光。三更时分,宋澈枕在她膝上浅眠。
徐漫轻轻拨开他额前白发,忽然瞥见奏折下压着张泛黄的信笺。
那是她二十年前巡视江南时写的家书,
末尾还画着个执剑的小人——如今剑柄处的紫藤花漆早已斑驳,却比任何朱批都更鲜亮。
"陛下可记得..."她指尖描摹着小人轮廓,
"当年说要让史官记下'帝后携手'...""河清海晏。"他闭着眼握住她手腕,
玉扣贴着当年策马扬鞭留下的旧疤,"明日让怀瑾跟着你去潼关吧,
那孩子该学学怎么护着妹妹们了。"五更鼓响时,雪停了。徐漫走出垂拱殿,
望见太子正在梅树下练剑。少年转身时的起手式,
与四十年前东宫庭院里那个为她折梅的身影渐渐重合。她握紧袖中玉簪,
忽然明白所谓千秋功业,不过是无数个这样的清晨垒成的光。承平五十九年的春风带着药香,
徐漫倚在紫藤花架下的竹榻上数着漏进叶隙的光斑。
远处传来孩童诵读《水经注》的稚嫩嗓音,
让她恍惚看见四十年前黄河堤坝上飞扬的玄色龙纹袍角。"祖母,祖父说要您批了这份奏章。
"七岁的小皇孙捧着鎏金托盘跌跌撞撞跑来,杏黄衣摆沾着草叶。
徐漫接过奏本时哑然失笑——朱笔批注的字迹虽极力模仿,却掩不住颤抖的笔锋。
这个倔老头,明明三日前还因中风说不出话。紫云殿内药雾氤氲,宋澈靠在龙纹引枕上,
正用未瘫的左手摆弄沙盘。听到轮椅声,他慌忙将幽州地形图塞进衾被,却带翻了案头汤药。
褐色的药汁在青玉砖上蜿蜒,恰似他们年少时在太庙地砖上画的治水图。
"宋怀瑾都当祖父的人了,你还操心北疆防务?"徐漫将奏折拍在沙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