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秀半夜起来添猪草,看见对岸那扇小窗还透着昏黄的光。
周肇文大概又在整理那些水文图——自从测水竿被墨水污了,他连着几晚都在重新计算数据。
她蹑手蹑脚摸到灶房,从陶罐里舀出两勺新酿的甜酒酿,又撒了把桂花,用荷叶包好塞进竹篮。
正要出门,却听见父亲在里屋咳嗽:"又给那后生送吃食?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周三老倚在床头卷烟叶的剪影。
烟丝窸窸窣窣落在糙纸上,像某种无声的责备。
"他帮王阿婆修好了自鸣钟......"水秀攥紧竹篮提手,"这是谢礼。
"其实周肇文何止修了钟。
这些日子他给货郎家的孩子退过热,替鱼摊张婶写过家书,连福音堂门口野狗腿上的夹子都是他取下来的。
可镇上人说起他,仍是一句"那个省城来的官家人",语气里总夹着三分警惕。
河滩上的鹅卵石被露水浸得发亮。
水秀赤脚走过时,惊起了草丛里的萤火虫。
点点绿光浮在夜色里,让她想起周肇文那个会发亮的铁皮手电筒——也是镇上独一份的稀罕物。
福音堂的门虚掩着。
水秀刚要叩门,忽听里面传来"哗啦"一声脆响,像是玻璃砸碎了。
(二)满地碎玻璃中间,周肇文正跪着抢救图纸。
摔破的煤油灯浸湿了半张湘江水系图,墨线晕染开来,把耒水河口染成一片模糊的乌云。
他抬头看见水秀,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熬了夜的兔子:"水位记录本......"桌上摊开的牛皮本子密密麻麻写满数字,有些页角还粘着风干的野花标本。
水秀认不得那些洋码子,却看懂了他发抖的手指——明日省里要来人检查测量进度。
"我爹有本老黄历。
"她突然说,"上面记着过去三十年湘江每日的水位。
"周肇文猛地站起来,膝盖撞翻矮凳:"真的?
""用毛笔记在节气边上。
"水秀摸出荷叶包放在桌上,甜酒酿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不过......"不过那本黄历供在龙王庙神龛里,是周三老最珍视的物件。
去年货郎出三块大洋想借去看,被父亲用扫帚赶出了门。
周肇文却己经抓起草帽:"我去求他。
"(三)龙王庙的晨钟敲响时,水秀正跪在蒲团上偷看身旁两人。
周肇文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己经半柱香时间,道袍下摆沾满了香灰。
周三老倒背着手站在供案旁,目光在黄历和这个固执的年轻人之间来回扫视。
"你知道为什么非记在黄历上不可?
"父亲突然开口。
周肇文摇头,香火在他眼镜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光绪二十西年发大水,县太爷带着水文册坐轿跑了。
"周三老掀开黄历扉页,露出里面褐色的指印,"我爷爷和七个乡亲,是靠摸这上头的刻度游到杨泗庙捡的命。
"庙外传来湘江拍岸的声响。
水秀看见周肇文喉结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更深地弯下腰去。
一只蜉蝣从窗缝飞进来,停在供案的蜡烛泪上。
就在水秀以为父亲要再次拒绝时,他突然抓起黄历塞进周肇文怀里:"明天日出前还回来。
"(西)回程路上,周肇文抱着黄历走得飞快。
"你爹为什么改主意了?
"他在独木桥前突然驻足。
桥下水花溅湿了他的布鞋,可他浑然不觉,只是盯着水秀看。
水秀弯腰摘了朵野菊别在鬓边:"那年坐轿跑的县太爷......"她顿了顿,"姓杜。
"杜家如今开着车江镇最大的药材铺,正托媒人来说亲,想给痨病鬼儿子娶个"水命姑娘"冲喜。
这事在镇上早不是秘密,可此刻从水秀嘴里轻飘飘说出来,却让周肇文手里的黄历"啪"地掉在了地上。
野菊花瓣拂过水秀耳垂上的红痣。
她假装没看见周肇文发白的指节,只是哼起小时候母亲教的渔歌:"湘江水流长哟,十八弯弯到衡阳......"歌声惊起了芦苇丛中的鱼鹰。
它掠过水面时,叼起一尾银光闪闪的鲫鱼,朝着福音堂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