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有安排,今日非官方节庆不必朝见,无论大小不拘小节,只管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求个宾主尽欢罢了。
也不是没有任何谋算,她有些朋友不用些手段是轻易见不得到的。
说她不够硬气也好,到底是发了函布了场地,还要戴上面具才敢去见一见那些人呢。
红色,想穿件红衣。
她喜欢那样热烈的颜色,那般张扬显眼,像天地的中心,不必说话也能震慑全场,她以前说过太多话了,有用的没用的,说了太多了。
大声的无声的,愤怒的绝望的,说了太多太多了。
说,‘话多耗泄元气’,之后她果然没甚精力说话了。
到现在,也不喜欢说话了,倒好像比以前有用了,总有人盼她多说一些,好凭借一些字眼、语气判断她的目的,说些什么呢,别人不喜欢听,她也不愿说。
还有人说这是心机重,有人要遭殃的。
看,左右无路,便只说与喜欢听的人吧。
有一些人,幼时情谊深厚、无话不谈,大了,走散了。
即便如此,就是记挂在心间。
却不敢贸然去见,怕轻了重了欢了喜了哭了笑了,像蚊虫叮咬,像蚂蚁轻拧,就怕这点点的情谊。
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她没有拈花一笑的淡然,放不下破不了,想来必是没有度化一切苦厄,终究不知五蕴皆空。
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有时她是相信的,有时她是不信的。
怕什么呢?
怕无常的变化,怕天地、自然的运转,怕‘你非你,我非我’。
瑶津亭坐落于金明池东岸高台之上,下临池水,与池中仙桥、画舫相望。
重檐楼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西周以回廊环绕,亭前设有曲栏平台,可俯瞰池中碧波,远眺垂柳、画舸,亭北设“临水殿”等附属建筑,供宴饮宾客使用。
南侧则以石阶连接金明池堤岸。
园内点缀假山、古木、奇石,形成曲径通幽的路线。
宴饮时,宾客可沿池畔步道缓行,感受‘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诗意。
亭内设观景区乐舞区。
此时金明池畔桃红柳绿,亭台遍悬彩绸,池中千顷碧波映衬亭影。
宴席间,皇家仪仗盛大,教坊乐工正奏《水调》,舞者衣袂飘飘,乐声与池涛相和。
各处皆设桌案,天青釉的壶盛龙凤团茶,定窑得白瓷盛茶汤,银鎏金的风炉,竹编“茶筅”击拂如松涛。
青瓷注子盛梨汁酒,御厨呈水晶龙凤糕,茶博士以兔毫点贡茶,茶汤泛雪沫乳花,设茶三盏,初盏薄荷茶,喻清心肃穆。
二盏蜡梅茶,示君臣和洽。
三盏甘菊茶,祈国泰民安。
一盏茶间,竟藏半部《山家清供》。
集天下之力,共赴一场覆面的盛会。
她遮面躲在竹影后,在内侍的指点下,一一看过。
也只看了个高矮胖瘦。
悄悄亲近,姐姐音调不似西年前欢快,身形越发窈窕,狐狸样的面罩之下定是一张桃花般的容颜。
她站在一旁,看她拿着团扇各处指点,定是嫌宴席庞杂,没有主题,碍了她的眼。
是不是在说她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惫懒。
是不是在各色衣裙里、花园般的披帛里找寻着她的身影。
但,西年未见,这姐姐怎么找的到呢。
转身之前,用素色锦帕裹了几颗糖果,命内侍悄悄送了过去。
姐姐,姐姐,愿你吃了我的糖,便多与我说说话吧。
青州的州牧,分外惹眼。
都娶了妻生了子,怎还敢围绕花丛,声声鹤鸣。
又不是十几岁的无忧少年,若再让她送情书,她便真的找人砍了他爬墙的腿。
不妥不妥,他中武状元时,她还是个出不了宫墙的太子妃,如今当了几年的州牧,定然武功高强,难以砍腿。
她看准了距离,躲在石后,猛地砸出糖果,‘让你想弑君!
’‘让你坏心眼!
’‘让你不让我当政!
’唰唰唰,几颗糖果砸出,又迅速猫腰躲去了别处。
执画笔的女儿,画了瑶津亭,只是层层烛影下,看不清亭内画的何人。
她自幼便喜欢画画,多画美人,是以厅中看不清眉眼的人必定是个女子。
只是光影不够明亮,恐伤了眼睛,就是要花也该多要些灯火,祭酒的女儿怎能连画画都没有个绝佳的光线呢。
这是她说的,‘天光、月光、星光,都为她画中光影。
’等内侍重新布了盏盏高挑的宫灯,从瑶津亭到画者的位置,灯火通明。
不止天光、月光、星光,人间的烛火,都是你的光亮。
你在的地方,不会有一丝晦暗。
还有三岁时同乘的质子,如今己近而立之年。
她那时云朵般轻飘,现在也再不能坐他怀里问,‘哥哥,什么是质子?
’‘你也要去都城找爹爹么?
’‘哥哥,你做的这个机关是攻城的?
’‘哥哥,你说你下次要乘着战车来看我?
’‘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没见到哥哥的战车,倒是收了哥哥的弩箭。
不知他爹爹现今如何?
不知攻城的机关有咩有做好?
不知他那战车能不能从燕云到都城来?
是马拉的还是人推的?
车上有没有装弓弩?
这个哥哥,也不像好人呐。
不如,让哥哥的儿子来做质子。
还有幽州的镇北侯,他的陌刀经由兵部到京畿戍卫层层检测,刀刃寒光凛凛,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军中凡铁皆不能与之抗衡,再加上狼骑军,骁勇之态令人胆寒。
惹不得惹不得。
就说红色好,红色好。
五品以上皆可着红,她这一身在这宴上也是护卫的盾甲了。
看了一圈,正有些疲累,便见亭上撤换歌舞。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议论着龟兹的王子—昙无垢。
龟兹是佛法大国,他携密教而来,行事不与都城的僧人相似,却也饱含佛理。
听闻龟兹多舞,更以战舞、乐舞闻名。
宫廷更有胡璇令人赞叹。
羯鼓声如惊雷滚过,二十面铜钹在瑶津亭西周震颤,颂钵涌出震震嗡鸣。
那僧人赤足踏着曼陀罗纹地毯,金铃腰饰割裂空气,脚踝系银铃每走一步便发出清响,类似密教步罡踏斗的节奏。
他头戴五方佛冠,冠中主尊为大日如来,不知是否在佛像间偷藏了猴子的纹样,额间朱砂绘制的第三只眼似渗出血珠。
指尖凝着看不懂的手印。
旋身掀开绛红披帛,腰肢扭曲成金刚杵的棱角,仰面倒悬,足尖勾画的火焰纹在穹顶烧灼出不动明王的忿怒相,汗珠坠地时竟开出曼陀罗。
他腰间不止缀满碎金流苏,还悬挂骷髅璎珞,随着每次的踏步骷髅里洒落的粉末,像布了层层的幻境。
随着旋转龟兹羯鼓鼓点密集如雨,似战马奔腾,让人情绪激昂又眼花缭乱。
当暮色浸染金池,千盏烛火渐次熄灭,宾客纷纷散去,一声刺耳轰鸣穿破寂静——娘娘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