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关雎(二)

文学工作者 今嘉月 2024-12-15 15:4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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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关雎》这种传世经典文学作品,有一点非常的方便。

那就是历代都有许多读者按照当代的思维,对这样的作品进行过解读。

所以当我们身处被读者的思维影响过的《关雎》的世界中时,遇到的所有人物都会讲着当代的语言,并且以当代人的方式生活着,不用担心无法交流。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被太多人的思维影响过之后,这个世界中的许多事物,很可能己经超出了我们的认知。

就比如说现在。

“淑女”?

我皱着眉头,看着一小块陆地缓缓冒出水面,在水中央形成了一个小岛。

等了好一会,我终于忍不住问道:“淑女在哪里?”

我没有得到回答,回头一看,正对上一张没有面孔的脸。

我吓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但随即我又平静了下来,因为这实属正常。

《关雎》这首诗,本来就是一位男子对着自己的“淑女”唱起的情歌。

自古以来读这首诗的人,恐怕都只幻想过那位“淑女”的模样,至于唱歌的“君子”长什么样,大概是无人在意。

作者创作出这首诗歌的时候,我身边的这位仁兄应该是有自己的一副长相的。

也许他长得和作者一模一样,也许他长得丰神俊朗,是作者想象中自己应该具有的模样。

但是太多的读者思维入侵了这个世界,大家集中力量想象着他爱人“淑女”的模样,想象着她或许因为古代的营养条件个子不高,想象着她也许还是很高的,毕竟那时候大家普遍喜欢“硕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他的高矮胖瘦。

随着作者的去世,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阅读这首诗歌,作者的思维对于这个世界的控制逐步衰弱,读者的思维却越来越强。

此消彼长之间,他的爱人淑女的外表越来越精致美丽,甚至可能根据时代的不同而与时俱进,变成历代读者喜欢的模样。

而他,因为没有思维力倾注在他身上,他逐渐在这个世界中淡化,终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我隔着几步距离打量着这位仁兄。

他己经失去了自己全部的体貌特征,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他己经变成了一个人形的影子。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肉做的形体,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堪堪能够看出来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我早该想到的,这都能被吓一跳,真是丢文学工作者的脸。

大概是因为我是在度假中被突然喊回来加班的吧,心理上还没有进入工作的状态,总认为现在自己还应该在温暖的沙滩上。

我暗暗地想着,向旁边闪开了一步。

这位模糊的君子正在一步步走向前方。

他似乎是看不到路,首首向我撞了过来。

“你要去哪里?”

我问,他没有回答,与我擦肩而过时,他那没有面孔的脸都没有向我的方向扭转一下。

他不会讲话吗?

那刚才那句“那是淑女”又是谁在回答我?

这么一想还有点瘆得慌,我想了一下,跟上了他的脚步。

我是来矫正这个世界的。

一般来说,矫正一个错乱的文学世界,最常见的方法是想办法使它回归到它所描述的故事情节中去。

也就是说,在这个《关雎》的世界中,我要让这位君子变回一个正常男子的模样,让他重新对着他的淑女唱响古老的情歌。

要怎么做呢?

君子现在连一个人类的模样都没有了,而淑女还不见踪影。

在文学世界中听到莫名其妙的话语并非异事,那很有可能是残留在此地的思维在传达他们的想法。

“那是淑女”,这是谁的想法?

作者的?

读者的?

什么是淑女?

水中浮现的小块陆地吗?

那这位沿河漫步的君子岂不是应该跳下河游过去找她?

我在心里默念着《关雎》的诗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还没等我默念到下一句,我跟随的这位君子突然不动了。

我也停下了脚步,向河中看了一眼,这里还真是岸边距离水中央那块陆地最近的地方。

那位君子在岸边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走入了河中。

一步两步,水面逐渐淹没他的腿脚。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这条河看来并不太深,也许他真能够淌水走到水中央去。

他的淑女真的就在水中央吗?

我刚刚这么一想,异变突生。

就在君子走到水中央的高地的一瞬间,那里突然又卷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就像是那一小块陆地出现时一样。

漩涡绕着水中央的高地高速旋转,君子被卷入了其中。

他那没有细节的身体扭动着,挣扎着,这一刻,泥塑一般的他比之前的任何时刻都更像是一个鲜活的真人。

他那没有面孔的脸庞上裂开了一条缝,就像是落水的人张开了嘴巴,正在大声地呼救;他那轮廓粗糙的手臂举了起来,抻开的手掌奇迹般地长出了一根又一根的手指。

突然之间,他能说话了。

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在反复地呼唤一个名字,那呼唤声凄厉地回荡在水声中,无人回应。

最终,一根水草从水中伸出,缠住了他高举的手臂,把他拽了下去。

水面开始回升,慢慢地重新淹没了那块高地。

这位“君子”消失在了河流之中。

恐惧像是弥漫的烟雾充满了我的大脑,一时间,我无法思考了。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首古老的情诗,它背后的世界竟然如此怪诞。

崩坏成了这样的世界,真的是我能够矫正的吗?

我用力闭了闭眼睛,抬手摸上自己的左胸口,任由心跳急促地撞击着掌心。

“苏彦,”我在脑中呼唤:“苏彦,能听到我讲话吗?”

文学世界是由人的思维构成的,思想就像是这个世界里的声音,身处其中的文学工作者们不开口就可以通过思想来交流。

思想比真正的声音能够传得更远,只要视线里能看到对方,哪怕对方的身影只剩下了一个小点,哪怕周围有很大的噪音,我们也能够把自己的思想清晰地传递到对方的脑中。

但是看不到对方的时候,就像是彼此离得太远了,是听不到对方讲话的。

但情感就是这个世界里的风,如果进入其中的文学工作者和内里的人物产生了相同的情感,那他想要传递自己的思想时,就像是顺风而呼,能够把声音传到更远的地方。

刚才君子溺水时释放出了明白无误的恐惧,我试图借助着自己也非常恐惧的这一会工夫,跟不知身在何处的同事取得联系。

我来不及等他回应,急切地把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脑海中想了一遍以传达给他,首到我摸到自己的心跳慢慢平缓,风停了。

我希望苏彦和其他两位同事能够来找我。

我很害怕,而且毫无头绪,人多的话会感觉好一些。

但是他们不一定能够过来,我也不能干等着。

这片水域让我感觉危险,但是这个《关雎》的世界非常狭小,两岸大约各走五十米远,就到了世界的边缘,我无法离开太远。

我尽量后退到了干燥的岸边坐下,开始整理思路。

想要把这个世界矫正回最初的样子,首先要弄明白它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一定是有相当一部分读者,根据这首诗歌想到了一个类似的方向。

这样他们的思想才能形成合力,拖着这个世界向着那个方向改变,最终让它变成了这样。

大家在阅读《关雎》的时候想到了什么,致使一首情诗背后的世界变得如此诡异恐怖?

通常我们会与这个世界中的人交流,获取信息进行推测,也许还能得到他们的帮助。

但是在这个《关雎》的世界里,我还没有见到任何一个能够交流的人。

目前“君子”消失在河里,“淑女”不知所踪,这首诗中的两位主人公全部不见踪影。

过了一会,我决定采用了解文学世界的另一种常见方法:寻找“锚点”。

文学部在给我们进行岗前培训时说,每个文学世界都有一些锚点。

它们是一项决定性的事物,有了它们,才证明此世界就是此世界而并非彼世界。

唔,这里有水流,但是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这里是《关雎》而非《蒹葭》呢?

我站起了身,手搭凉棚往水面上看去:雎鸠鸟在哪里?

这个世界太安静了,除了水声,就只响起过刚才君子溺水时凄厉的呼号。

这不应该,《关雎》这首诗的第一句就是“关关雎鸠”,这个世界应该充斥着雎鸠鸟的鸣叫声。

但是现在,我看不到任何一只鸟儿,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叫声。

总不可能是读者们认为这些象征着爱情的鸟儿不应该叫吧?

《关雎》以它们起兴,任何读者都不可能像是忽略诗句里的君子一样忽略它们。

除非大家一致认为雎鸠鸟不该在这个故事里出现,或者不该叫出声音。

不可能的,大家顶多一致认为它们不可能叫起来发出“关关”的声音。

这倒是很有可能,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也轻松了一点:是啊,哪有鸟儿会“关关”地叫,也许是“呱呱”吧。

雎鸠鸟肯定会在这个世界鸣叫的,但是为什么我至今没有听到一点叫声,无论是“关关”、“呱呱”还是“唧唧”?

我眯着眼睛想了一会,悚然一惊。

不对,我听过叫声的。

刚开始我把石头踢入水中时,水里是传来了一声惨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