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老宅的黑漆木门上贴着红底金字的寿联,门楣下悬着八盏气死风灯,玻璃罩子里的烛光随着穿堂风摇晃,映得梁柱上的榫卯结构忽明忽暗。
老太爷孙守业穿着藏青土布长衫,坐在厅堂的雕花红木椅上,浑浊的眼睛望着天井里飘飞的雨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背上的麒麟浮雕——这椅子是他祖父那一辈传下来的。
"爹,德昌叔一家到了!
"孙子孙小磊的喊声打破了老宅的寂静。
孙守业抬眼望去,长子德昌提着两盒京八件点心跨进门槛,儿媳王秀兰抱着个红布包裹的收音机,身后跟着十六岁的孙小磊。
"爹,祝您福如东海。
"德昌放下点心,扶着父亲的胳膊就要下跪,却被孙守业用拐杖轻轻隔开:"都啥年代了,还兴这个。
"他嘴上这么说,眼角的皱纹却笑得更深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
二儿子孙德盛戴着副蛤蟆镜,骑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冲进院子,车后座还载着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
"爹,生日快乐!
"孙德盛甩下车铃,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塑料盒装的奶油蛋糕,盒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寿比南山"。
孙守业的眉头皱了皱——他吃不惯这甜腻的洋玩意儿,目光却被年轻人手腕上的电子表吸引了,表盘上跳动的红色数字像一只不安分的眼睛。
正午时分,十六张八仙桌摆满了天井和庭院。
清蒸鲈鱼、梅干菜扣肉、油焖春笋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潮气在老宅里弥漫。
孙守业坐在首席,看着子孙们推杯换盏,浑浊的眼睛里泛起笑意。
当王秀兰端上最后一道寿桃时,孙德盛突然站起身,蛤蟆镜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光:"爹,我有件事要说。
"厅堂里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孙德盛从兜里掏出张图纸展开:"现在县城搞旅游,咱们老宅离国道近,改造成招待所准能赚钱。
这是设计图,您看......"他的话被孙守业的拐杖重重顿地声打断:"胡闹!
这宅子是你爷爷用三担稻谷换来的,榫卯结构百年不腐,哪能说改就改?
"孙德盛的脸涨得通红:"爹,现在政策放宽了,隔壁村的老祠堂都改成碾米厂了。
咱们守着老宅能当饭吃?
"他指了指身边的年轻人:"这是我在城里认识的陈老板,人家愿意投资......""住口!
"孙守业猛地起身,震得桌上的酒杯叮当响。
他的目光扫过满堂子孙,最后落在孙德盛脸上:"孙氏子孙,守土守宅,这是族谱里写明白的。
你要敢动老宅一砖一瓦,就别认我这个爹!
"孙德盛的拳头捏得咯咯响。
他想起自己在城里的印刷厂快要倒闭,急需资金周转,而大哥德昌的印刷厂也半死不活。
他以为父亲会念在兄弟情分上支持他,没想到老人如此顽固。
"爹,您这是老封建!
"他猛地转身,却撞翻了王秀兰手里的寿桃盘。
十五只寿桃骨碌碌滚落在青石板上,其中一只裂成两半,露出里面的豆沙馅,像一滴暗红的血。
空气凝固了。
孙守业摇晃着扶住桌沿,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孙德昌赶紧上前扶住父亲:"二弟,有话好好说,何必......"孙德盛却冷笑一声:"大哥,你装什么好人?
你那印刷厂不也等着钱救命?
"他抓起自行车把,带着陈老板扬长而去,自行车的铃铛声在雨幕里显得格外刺耳。
孙守业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满地的寿桃。
孙小磊蹲下身,捡起一只完整的寿桃递到祖父面前:"爷爷,吃寿桃......"老人却轻轻摇头,手指抚摸着椅背上的麒麟浮雕,仿佛在抚摸一段正在逝去的时光。
暮色渐浓时,孙德昌独自站在天井里。
雨己经停了,屋檐水顺着瓦当滴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他望着父亲房间里昏黄的灯光,想起三十年前的饥荒岁月,父亲也是这样固执地守着老宅,宁可卖掉耕牛也要保住祖宗留下的基业。
如今时代变了,老宅真的能挡住外面的风雨吗?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孙德昌叹了口气,转身时衣角蹭到了梁柱上的榫卯。
那些严丝合缝的木构件在暮色中沉默着,像一道古老的符咒,将孙家的命运紧紧锁在这座百年老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