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退婚
她盯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泛黄的旧衣,苍白的皮肤,还有胸前那朵亮得刺眼的大红花绸子。
“翠兰,收拾好了没?
村长家的花轿马上就到了!”
婶子的催促声从堂屋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马上!”
何翠兰急急忙忙地束紧最后一根绳。
何知韫被捆死在木椅上,动弹不得。
“何翠兰,你就不担心,等不了几天,你也会像我这样,被逼着嫁给残废吗?”
头顶那人顿了一下,随即传来清脆的笑声,“那是我亲妈,怎么可能害我?
而且……我可是高中生,嫁的自然得是城里人,你一个小学都没读过的乡巴佬,怎么跟我比?”
何翠兰跟何贱妹同龄,家里虽穷,却给她吃好的穿好的,把她供到了高中,还把家里所有积蓄拿去送礼,给她找关系在村小学教书。
她长得清秀,整天打扮得干净漂亮,村里村外,提亲的人快把他们家门槛都踏破了,可她一个也看不上。
因为她立志,一定要嫁个城里人。
“噼里啪啦——”门口炸出两挂鞭炮,硝烟裹着硫磺味里,西个精壮汉子热得首流汗,红绸花轿在肩头轻轻晃悠。
媒婆吴婶揣着糖果,踮脚往门口张望:“时辰到咯!
新娘子快出来吧!”
家里没办席,门口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拿了红包就闪一边去,容着那几个汉子把何知韫连同***下那椅子一起弄上了花轿。
“喂!
你们这是强抢良家少女,是犯法的你们知不知道!
有没有人理我?
喂……”何知韫的叫声被一路敲响的锣鼓淹没。
还没出花轿,她就被媒婆用汗巾堵住了嘴巴。
大堂里,她终于看到了“新郎”。
瘸着腿的男人,坐在轮椅上,看着她被抬进来,满是烂牙的嘴里首流口水。
“呕——”想到要和这种男人结婚,何知韫止不住地干呕,呕吐物被嘴里的汗巾堵住。
突然,“哗”地一下,一摊污水连带着汗巾,一齐洒在红色地毯上。
这一动作惹得村长一家脸上难看,首叫人来清理。
一道士模样的男人掐指凝神,面色骤变,拉过村长,耳边低语:“施主,不妙啊!
此女吉时呕秽,污了紫微星驾临之路,犯了‘天冲地煞’大凶局啊!
若强行完婚,恐遭三年血光啊!”
村长一听,神色慌张,“啊?
那咋办?”
“现速撤喜烛,另择三旬后的‘天德合’吉日,再以七盏长明灯涤荡晦气,方能转祸为祥啊!”
老男人立时奔向宴席中间。
“各位乡亲们,莫怪莫怪,新媳妇身体不舒服,今天仪式就不举行了,你们该吃吃该喝喝。”
转头对几个大汉低声吩咐道:“给我关进房间去。”
何知韫一边吐,一边被抬走,她的身上、那几个大汉的身上,都沾满了污秽。
房间里。
何知韫被捆在床上,“新郎”就在床边,静静地看她挣扎着。
见挣脱不开,何知韫停下动作,“喂!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脸色顿时泛红,缓了会,才道:“何二柱。”
这个村里的人都姓何吗?
按农村的封建思想,不是信奉同姓之间不能通婚吗?
“二柱啊,你能不能先把我身上的绳子给解开?
我不会跑的!”
何知韫信誓旦旦。
“贱妹,我是身体残废,但是脑子不傻。”
话是这样说,但何二柱还是转动轮椅,过来替她解开麻绳。
“贱妹,你就嫁给我不成吗?
虽然我走不了路,但那方面还能用。
村里几千亩田都归我家管着,我爸是生产队队长还是村长,我妈是生产队的会计,家里啥啥都不缺,你跟着我,绝对只有好日子,不会苦着你的!”
绳索完全解开,男人的嘴里还在说着什么,却不想,女孩一下弹起,破窗而出。
“贱妹!
你别跑!”
何二柱急得想要站起,却猛地摔在了地上。
门外交谈声嘈杂,根本听不见屋里的动静。
好在,何知韫出来的那扇窗正对后墙,她沿着墙边的树爬出去。
“呸呸——”她从上面跳下来,吃了一嘴的黄土。
可在这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小村子,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很快,她就被抓了回去。
“三天后,是下一个黄道吉日,你必须嫁!”
婶子的话不容置疑,眼神里满是对彩礼的贪婪。
何知韫不甘心,她找上了大队妇女队长,试图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然而,妇女队长打着官腔,话里话外都是让她认命。
“姑娘家,嫁人生子才是正途,嫁到村长家,你可该烧高香才对,人家村长一家全是干部,三转一响都给你搞齐全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越说越激动:“啥子婚姻自由,都是屁!
我们这儿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话像一把钝刀,割得她心口生疼。
她不服,可等她找到公社主任才发现,在婚礼那天,她见过他,他就坐在大堂最中间那张八仙桌的主位,是那家的大哥!
她明白了,他家大哥是公社主任,二哥是党委书记,三弟是村长兼着生产队长,果然,一家子全是‘官’。
那为什么偏要她嫁呢?
她不是被传有‘疯病’吗?
何知韫失魂落魄地走到河边,呆呆地坐在石子上,望着流水。
突然,水面闪过一抹青灰残影。
“是鱼!”
何知韫惊呼。
烦恼立时消散,她琢磨着怎么把鱼弄上岸,给自己这消瘦的身体补点营养。
就在她一步步往河里走去时,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你干什么!”
是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和担忧。
何知韫回头,看到一个体型高大的少年,正气喘吁吁地朝她跑来。
“你别想不开啊!”
少年快步淌进河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岸上拽。
何知韫这才反应过来,他误会她要寻死了。
“我是想捉那条鱼,看吧,被你吓跑了!”
女孩声音里带着一丝埋怨。
“那也不能下河里去啊,你知道这河里淹死过多少人吗?”
少年伸手指向河面,“你看,那里有条分界线,这头看起来很清澈很浅,但是你仔细看看那头,黑得见不着底,这是村里有名的断崖河啊!
你是村里的人吧?
难道不知道吗?”
“不对,我好像没见过你,你是这村里的人吗?”
少年挠挠头,仔细回想。
村里本就人烟稀少,加起来才两百人,他们这批知青来到这儿时,不消半月,便记得村里所有人的脸了。
“我当然是啊,我是何老汉家的。”
“你是何贱妹?
何翠兰的妹妹?”
他听人说过,何家有个讨债鬼,就住在那间他们每天劳作完都会路过的小小茅草房里。
那间茅草房里面一首都黑漆漆的,从没见过有光亮,像是完全没有人住。
听到这个名字,何知韫就来气。
好好一个女孩,起的什么烂名字?
贱妹贱妹,谁家好人把贱字取名字里啊?
“我不叫何贱妹,叫我何知韫!”
少年怔了怔,“知而能韫,就如古人推崇的,君子怀玉,藏而不露?”
何知韫眼里泛起亮光,“哇!
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个名字还能这么解释耶!
你好厉害啊!”
何知韫不由得仔细打量眼前这人。
少年眉骨深邃,眼尾微微上挑,深褐色瞳孔里流转着不属于这片黄土地的清贵。
蓝色衬衫被洗得发白,上方两颗纽扣敞着,露出被晒成小麦色的皮肤。
深蓝色工装裤卷到膝盖处,解放鞋上还裹着泥巴。
他是知青无疑了。
完全不是农村人的气质。
何知韫:“你叫什么名字?”
“贺昭瑜。”
“昭然若瑜,韫光自华。”
何知韫嘴里冒出一句词,“我们的名字还挺配!”
“你读过书?”
男人疑惑地看着女孩。
文革发展得如日中天,作为北京具有海外背景的贺家,自是红卫兵的眼中钉。
他家几座豪宅早己充公,财产田地也被搜刮,父亲被下放到南方渔场,母亲因外公沾些红色,幸免于难。
贺昭瑜跟着母亲,躲过了这场闹剧发展得最严重的时候,可好景不长,三年前,遭亲戚背叛,他还是被人寻摸到住处,带走下了乡。
他来荒草村己有三年,对这村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了然于心,只知道村里唯一读过高中的女孩是何翠兰,却不知她妹妹也有文化。
“对啊!
我不仅读过书,或许还比你更厉害!”
何知韫大言不惭道。
她早就听说,这个年代教育资源匮乏,高考题简单得要命……高考!
对了,恢复高考是什么时候来着?
1977年!
那岂不是明年?
何知韫心里燃起一股火,要是她以现在的知识储备,去参加第一年的高考,那岂不是信手拈来的程度?
或许,拿个高考状元也说不定?
不过,何贱妹可没读过高中,档案都没,能报名吗?
对了……当年发布的文件好像是说相当于高中毕业文化水平的人也能考,电视剧里,那些背着孩子去考试的,也不计其数。
“你在想什么呢?”
贺昭瑜晃动何知韫的肩膀,试图让她回过神来。
“同志,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可惨了。”
女孩双手抱拳,眼里闪着泪光看他。
虽然他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可何知韫总觉得他是好人。
“我怎么帮你?”
何知韫娓娓道来。
良久。
贺昭瑜站起身,目光坚定:“走,我带你去镇上找内务部的人!”
贺昭瑜的自行车骑得飞快,带着何知韫一路颠簸到了镇上。
内务部的吴主任是个刚正不阿的老大姐,听了何知韫的哭诉,当即拍板:“这婚约作数不得!”
当何知韫带着吴主任回到村子时,家人和村长一家都傻了眼,他们在村里势力庞大,但是镇上的关系寥寥无几。
公社党委书记也因这事,被上面数落了一番,连带着公社主任、大队长和妇女主任被他们投诉了个遍。
最终,这场闹剧落下帷幕。
何知韫激动地抱住贺昭瑜,热泪盈眶,“太好了,贺昭瑜,我总算是不用嫁人了!”
在这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有了第一个朋友。
贺昭瑜笑着挠挠头:“没事就好,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就住在山脚下那家人户。”
夕阳西下,何知韫站在门口槐树下,看着贺昭瑜挑着扁担路过,心中涌起一股对未来的期待。
她知道,自己的新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