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潮
不安,像无声的霉菌,在寨墙内悄然滋生蔓延。
白厄的警告和昔涟模糊的感知被村长和老巴图等人高度重视。
加固西墙的木料和尖刺被紧急征调,男人们轮值的班次翻倍,哨塔上的眼睛瞪得更大,几乎要穿透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就连平时在寨子中心嬉闹的孩童,也被大人们用更严厉的语气约束在靠近篝火的狭小范围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然而,最首接感受到那无形“低语”变化的,是昔涟。
她手中的黄铜沙漏,那金色的细沙流淌得越来越慢,越来越粘稠。
有时,在寨墙边巡逻时,她甚至会停下脚步,闭上双眼,粉色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在倾听着风中常人无法捕捉的、来自黑暗深处的隐秘回响。
她脸上的笑容少了,清澈的眼眸里时常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昔涟姐,”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跑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你在听什么呀?
风里有唱歌吗?”
昔涟蹲下身,轻轻揉了揉小女孩的头,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风里…没有唱歌,小艾米。
只有一些…很远很远的回音,像是…石头在深水里沉下去的声音。”
她的解释依旧带着孩童难以理解的模糊感,却让旁边路过的妇人脸色又白了几分。
白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比寨子里任何人都更了解昔涟那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语背后隐藏的分量。
那沙漏的迟滞,那风中“陈旧的腥气”和“沉下去的回音”,都像冰冷的针,不断刺穿着他试图维持镇定的神经。
他检查陷阱和巡逻寨墙的次数更加频繁,腰间的短刀磨得雪亮,冰蓝色的瞳孔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寸寨墙外的黑暗,身体始终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状态。
不安的氛围在第三天傍晚达到了顶峰。
篝火旁,不再是前几日的麻木沉默,而是充斥着压抑的低语和焦虑的交谈。
“…昨晚守西墙的老约翰说,他好像听见墙根底下有…刨土的声音……你也闻到了?
那股子…像是烂肉混着硫磺的味儿,风一吹就散了,但绝对有!”
“…我家那口子说,后半夜听见外面有…好多东西在爬…密密麻麻的……昔涟那丫头整天抱着她的沙漏,魂不守舍的,那沙子是不是都快停住了?
这可不是好兆头啊……奥赫玛…听说奥赫玛有高墙,有半神老爷们坐镇…我们…都给我闭嘴!”
老巴图猛地一拍大腿,沉闷的响声打断了越来越恐慌的低语。
他须发戟张,瞪着铜铃般的眼睛,低吼道:“自己吓自己顶个屁用!
守好墙!
看好火!
该干嘛干嘛!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他扛起靠在身边的大铁锤,锤头在火光下闪着沉重的乌光,“老子这把锤子,砸碎过多少怪物的脑壳!
再来,照砸不误!”
他的怒吼暂时压下了恐慌,但篝火跳跃的光影下,人们眼中深藏的恐惧并未散去,反而因为刻意压抑而显得更加浓重。
希望之城的名字“奥赫玛”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被带着绝望的憧憬提起,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虚幻稻草。
白厄坐在篝火旁,没有参与议论,只是默默擦拭着那柄沉重的伐木斧——这是他除了短刀外最趁手的武器。
冰蓝色的瞳孔映着火焰,跳跃着比火焰更冷的警惕光芒。
昔涟坐在他身边,低着头,指尖一遍遍抚摸着沙漏光滑冰冷的表面。
里面的金色细沙,流动得异常艰难,几乎处于一种将停未停的胶着状态。
她粉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边脸。
“白厄,”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只有身旁的白厄能听见,“风…停了。”
白厄擦拭斧刃的手猛地一顿。
是的,不知何时起,那永夜荒野中呜咽不息、令人心烦意乱的风声,竟然完全消失了。
寨墙内外,陷入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的死寂!
连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异常刺耳。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腐肉与硫磺的腥臭气息,却在这死寂中变得清晰起来,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绝对的寂静,比任何嘶吼都更能摧毁人的意志。
“巴图叔!”
一个年轻的猎人从西墙哨塔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了下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带着哭腔,“外面…外面墙根底下…好多…好多眼睛!
红的…绿的…密密麻麻…它们在…在往上爬!”
轰!
篝火旁死水般的压抑瞬间被彻底点燃,炸开!
“抄家伙!!!”
老巴图须发皆张,如暴怒的雄狮般狂吼一声,巨大的铁锤轰然砸在地上,震起一圈尘土!
他第一个朝着西墙方向猛冲过去。
“上墙!
快上墙!”
村长嘶哑的声音也变了调。
哭喊声、尖叫声、碰撞声、兵器出鞘的铿锵声瞬间搅成一团!
麻木和压抑被彻底撕碎,只剩下最原始的、被恐惧驱动的混乱!
白厄猛地站起身,伐木斧沉重的木柄瞬间被汗水浸湿。
他冰蓝色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如同战鼓般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来了!
它们终于来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昔涟。
昔涟也站了起来。
她脸上的凝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剔透的平静,仿佛隔绝了周围的喧嚣。
她紧紧攥着那流速几乎停滞的黄铜沙漏,清澈的眼眸穿透混乱的人群和跳动的火光,死死盯向西墙的方向。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某个残酷的事实。
然后,她猛地转头看向白厄,那双映不出恐惧、只有一片冰冷预兆的眸子,首首撞进白厄眼中。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清晰和决绝,在混乱的噪音中精准地刺入白厄的耳膜:“哀丽秘榭的篝火,要熄灭了。”
她的声音落下,仿佛为这场注定的灾难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死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寨墙外骤然爆发的、如同地狱之门洞开般的、无数重叠交织的、充满纯粹恶意与饥饿的恐怖嘶嚎!
“嗷呜——!!!”
“嘶嘎——!!!”
“嗬嗬嗬——!!!”
那声音汇聚成毁灭的狂潮,从西墙方向,从寨墙的每一个方向,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瞬间淹没了哀丽秘榭最后的光火,也淹没了人类绝望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