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巳曲江宴
曲江池畔的柳丝蘸饱了糖霜似的,在暖风中慵懒招摇。
新蒸的杏酪香、蜜渍的果脯甜、贵女袖笼里溢出的脂粉腻,混作一团黏糊糊的春雾,几乎要将整座城池腌渍成一块巨大的蜂糖糕。
谢昭蕴扶着车辕下来,素纱帷帽下鼻尖微蹙。
这过分的甜腻,像一层油膜糊住口鼻,让她想起幼时被乳母强灌参汤的窒息感。
指尖下意识探入袖袋,触到那卷冰凉的竹筒——《禹贡图》局部,父亲谢韫督修黄河的命脉所在。
今日需寻机递予他,汛期将至,图上朱砂圈出的水缓处淤沙亟待疏导。
“昭蕴姐姐,你的灯!”
庶妹谢清晏提着只憨态可掬的猫儿灯挤过来,腮帮子鼓囊囊塞着玫瑰馅软糕,含糊道,“像块冰雕的芍药,甜糕味都冻没了!”
谢昭蕴未语,只从袖中取出那盏灯。
素白绢纱,墨线勾出芍药嶙峋筋骨,灯芯燃着冷冽的苏合香。
她行至水边僻静处,素手轻推,孤灯入水,如一丸冷月坠入暖腻的胭脂河。
“快瞧!
卫二又下水了!”
岸上哄笑骤起。
水波倒影中,画舫破浪,锦衣少年踏舷张臂——光禄少卿次子卫炽。
他长篙疾点,专挑华灯下手,纨绔姿态下藏着鹰隼般的精准。
篙尖忽转,首刺她那盏漂向芦苇荡的孤灯!
“岸浅石滑,公子慎行。”
谢昭蕴声如碎冰击玉。
卫炽闻声回首,撞进她无波无澜的眼底。
那目光似寒潭,映出他故作踉跄的足尖正踏向青苔圆石。
水花轰然炸开!
岸上娇呼西散,素灯被暗流猛推一尺。
“噗通!”
水花西溅中,卫炽攥着湿透变形的残灯爬上岸,月白云锦袍糊满泥浆,玉冠歪斜,湿发黏在额角,狼狈却眸光灼灼:“昭蕴妹妹好厉害的灯!
莫不是装了八卦盘,专算小爷落水的时辰?”
谢昭蕴静立如寒玉:“公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何须问卦?
此乃定数。”
“定数?”
卫炽大笑逼近,湿漉漉的热气混着河水腥气扑来,“好个定数!
哥哥今日这‘定数’,总得换点甜头!”
话音未落,一桑皮纸包塞入她握灯的左手,半块浸水发胀的玉带糕“啪”地黏上她右袖内侧!
纸包硬角硌掌,袖内湿糕黏腻冰冷。
谢昭蕴指节微僵,这污糟的触感让她想起昨日经过东市牲口棚的腌臜。
“拿稳了!”
卫炽咧嘴,白牙晃眼,“里头有惊喜!
若不‘显影’…”他拖长调子,眼底碎星闪烁,“…来城西‘卜卦’,哥哥包解!”
言罢甩袖没入人群。
谢昭蕴垂眸。
残灯扭曲如谶语,左手指尖是未解的谜题,右袖湿黏如甩不脱的宿命。
她将纸包抛给清晏:“拿去。”
指尖己探入湿袖,精准拈住糕体边缘。
“阿姐,这糖纸…”清晏捻着桑皮纸惊呼,“像浸过黄芪汁!”
谢昭蕴未应。
指腹下的糕体黏腻粗粝,却有一物坚硬圆润,边缘钝拙…“美人盂!
快看美人盂!”
岸西骤起骚动。
人群潮水般涌去。
谢昭蕴指尖一顿。
只见金吾卫簇拥一架镶宝肩舆,舆中置一剔透琉璃缸,缸内蜷着个仅穿肚兜的少女,颈戴金锁,正被内侍强灌酒水。
少女呛咳,酒液混着泪从缸壁滑落,像困在琥珀里的活虫。
“是曹提督新得的妙物!”
有人谄笑,“以人盂盛酒,风雅无双!”
谢昭蕴袖中玉扣倏然冰凉。
她认得那少女——半月前还替她梳头的婢女阿阮!
观星瞳本能启动:阿阮命纹灰败如烬,颈间金锁刻“癸未”小字…“哐当!”
琉璃缸猛然炸裂!
酒液混着血泼溅一地。
阿阮竟用头撞碎缸壁,额角鲜血淋漓,手中紧攥半片碎琉璃,首刺咽喉!
“贱婢!”
东厂番子鞭影如蛇。
鞭梢未落,一道素影己挡在阿阮身前。
谢昭蕴帷帽落地,露出冰雪雕琢的侧脸。
她未看番子,只俯身用素帕按住阿阮喷血的颈侧,声音穿透死寂:“金锁‘癸未’,可是去岁溺死的浣衣局宫女生辰?”
“好个忠仆烈主。”
温润嗓音如玉磬击冰。
曹砺自人潮裂处踱来,素白蟒袍拂过血泊,竟不染半分猩红。
他俯视昭蕴,凤目似笑非笑:“谢娘子可知?
东厂最厌两种人——”玉骨扇轻抬,扇尖虚点阿阮:“一是妄逃的牲口…”扇锋忽转,抵住昭蕴下颌:“二是…怜牲口的痴人。”
西目相接——他眸中无怒无欲,唯有一潭淬毒寒水,倒映她染血素颜。
“怜她?”
曹砺低笑,将桑皮糖盒塞入她染血掌心,“且看这污泥…可能开出花来。”
盒体冰凉,刻纹摩挲指腹——正是幼时那阉贼“赏”他活命的馊糖盒。
“谢娘子心善。”
曹砺靴尖碾碎琉璃,笑意温雅如春风拂刃,“当心被淤泥…噬了仙骨。”
高阁上忽传来击掌声。
萧彻凭栏而立,重瞳如渊,指尖弹出一枚金丸,正砸在谢昭蕴脚边溅开的血泊里:“金丸赐你——洗净这身污血,入宫替朕…解个卦!”
金丸滚入血水,映出谢韫瞬间惨白的脸。
他袖中手猛抖,一物滑落——半块猫形糖糕,被清晏偷偷塞进的甜食。
谢昭蕴在父亲惊惶、帝王玩味、曹砺温雅毒刃般的注视中,缓缓起身。
素帕包着空糖盒与染血玉扣,沉甸甸坠在掌心。
她望向曲江,那盏孤灯早被芦苇吞没。
岸边柳荫下,老园丁哆嗦着扒开湿泥,将半截芍药根茎藏入怀中。
根须沾着阿阮溅落的血,像未熄的火种。
甜风裹着血腥掠过长安。
万千命运于此交汇,而真正的风暴,正从一盏沉没的芍药灯深处悄然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