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出嫁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慕青。她凤冠霞帔,我穿着洗旧的粉衫躲在角落。
直到喜轿临门,嫡母突然拽过我:“你去当陪嫁,替她拴住世子的心。
”后来世子夜夜宿在我房里,嫡姐气得摔了合卺酒。他掐着我下巴低笑:“陪嫁丫鬟?
我要你当世子妃。”我颤声说不可。他却吻着我锁骨:“芯瑶,你比她像凤凰。
”---孔府这日的喧闹,几乎是捅破了天。红绸从高高的门楣一路泼洒下来,
缠裹着朱漆廊柱,连庭院里那两株有些年岁的石榴树,都未能幸免,
枝桠间沉甸甸地系着刺目的锦缎结子。锣鼓铙钹的声音黏腻又滚烫,混着鼎沸人声,
一股脑儿塞满了每一个角落,熏得人头晕。下人们脚不点地,捧着各色锦盒、妆奁,
像一队队忙碌的工蚁,穿梭在张灯结彩的回廊与庭院之间,
脸上都挂着一种被这盛大喜庆烘烤出来的、千篇一律的潮红与紧张。
孔芯瑶就缩在自己那小得可怜的院落门口,一道半旧的竹帘子,
将她与那片灼人的鲜红隔开了些许。她身上是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浅粉衫子,
料子寻常,在今日这铺天盖地的富丽堂皇里,寒酸得有些扎眼。她静静看着,
看着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贵重器物流水般从眼前经过,看着下人们脸上那种与有荣焉的兴奋,
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像一潭被遗忘在深井里的水,映着外头晃动的光影,
却激不起半点涟漪。今天是嫡长女孔玉婉出阁的大日子。嫁的是永昌侯府的世子,慕青。
一门足以让整个孔氏门楣再镀一层金辉的姻亲。不知过了多久,
那震耳欲聋的喜乐声陡然拔高,像是蓄积了所有力气,发出一阵汹涌的咆哮。
迎亲的队伍到了。芯瑶微微踮起脚,透过竹帘的缝隙和攒动的人头,望了出去。府门外,
高头骏马之上,端坐着一人。正红色的吉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
金线绣出的繁复纹路在秋日明朗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而耀眼的光芒。距离有些远,
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觉那身影被喧天的声势与绚烂的色彩簇拥着,
自成一方令人不敢逼视的天地。那就是永昌侯世子,慕青。她未来的……姐夫。
她正望着那团模糊而辉煌的红色影子出神,一股大力猛地从旁袭来,攥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又急又狠,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里。芯瑶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抬头,正对上嫡母王氏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因激动和某种盘算而微微扭曲的脸。“死丫头,
躲在这里充什么木头!”王氏的声音又尖又利,压过了周遭的嘈杂,直直刺入她耳中,
“快跟我来!有要紧事吩咐你!”根本不给她任何反应或询问的机会,王氏几乎是拖拽着她,
穿过忙碌的人群,绕过几道回廊,径直进了后院一间临时充作妆阁的、香气馥郁的屋子。
屋内,凤冠霞帔的孔玉婉正端坐在巨大的菱花铜镜前,几个丫鬟围着她做最后的整理。
大红的嫁衣上用金丝银线密匝匝地绣着鸾凤和鸣的图案,珍珠、宝石点缀其间,流光溢彩,
华贵不可方物。映得镜中那张本就明艳的脸,更是灿若朝霞。只是那眉梢眼角,
除了新嫁娘的娇羞,更带着一股惯有的、理所当然的傲气。见到母亲拖着芯瑶进来,
孔玉婉描画精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带着点审视与不屑,
扫过芯瑶那身寒酸的旧衫。王氏将芯瑶往前一搡,喘了口气,
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郑重与急切的神色,对着孔玉婉,更像是说给屋里所有人听:“我的儿,
今日你出阁,娘总觉着还不够稳妥。那侯府门第高,规矩大,里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娘思来想去,得给你添个最贴心、最可靠的人过去。”她说着,目光倏地钉在孔芯瑶身上,
像两枚冰冷的钉子。“芯瑶是你妹妹,自家人,信得过。就让她给你做陪嫁,一同过去!
”芯瑶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王氏,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一个音节。陪嫁?她?
一个庶出的、在府中如同隐形人般的女儿,去给嫡姐做陪嫁丫鬟?
王氏根本不看她瞬间苍白的脸,兀自说了下去,声音压得低了些,
却字字清晰地钻进芯瑶的耳朵里:“婉儿的身子你是知道的,娇贵。侯府那般门第,
世子身边将来难免……你过去了,机灵着点,替姐姐拴住世子的心,明白吗?
这也是为了你姐姐,为了我们孔家的体面!”“拴住世子的心……”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
狠狠扎进芯瑶的心口。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原来如此。不是怜惜她,不是给她寻出路,而是要利用她,用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庶女,
去为嫡姐固宠,去充当一个见不得光的工具。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漫上来,淹没了最初的惊愕。
孔玉婉在一旁听着,起初也有些意外,但很快,那点意外就被一种了然和轻蔑取代。
她上下打量着芯瑶,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最终,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带着施舍般的口吻:“既然母亲安排了,那就带着吧。总归是个使唤的人。
”没有人在意孔芯瑶愿不愿意。她的意愿,在这桩关乎家族体面和嫡女前程的“大事”面前,
轻飘飘的,不如一片羽毛。外面催促新娘上轿的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王氏不由分说,
直接唤来自己的两个心腹婆子,语气不容置疑:“赶紧的,给她收拾收拾,
换身利落点的衣裳,立刻跟着花轿一起走!”婆子们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挟住了芯瑶。
她像是骤然被抛进了冰冷的激流,身不由己,连挣扎都显得徒劳。
被人半推半搡着换上了一身比之前那件粉衫稍新、却依旧是丫鬟规制的水绿色衣裙,
发髻也被匆匆重新梳理,簪上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绢花。整个过程,她都是麻木的。
脑子里嗡嗡作响,王氏那些刺耳的话,孔玉婉那轻蔑的眼神,还有门外那喧天的喜乐,
混杂在一起,搅得她心神俱裂。等她被婆子几乎是架着,踉踉跄跄赶到府门口时,
那顶八抬大轿、装饰得如同小型移动宫殿的喜轿正稳稳停在那里。轿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穿着红裳的轿夫们肃立两旁,气派非凡。王氏最后推了她一把,力道之大,
让她直接跌撞到了送嫁的队伍边缘,混在了一群捧着妆奁礼盒的陪房丫鬟仆妇之中。
“起轿——”司礼官拖长了声音高喊。霎时间,鞭炮炸响,锣鼓齐鸣,
乐声再次以掀翻天的气势奏响。花轿被稳稳抬起。芯瑶被人群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
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孔府那扇在漫天红色中显得格外巍峨的大门。门内,
是她在意、却也从未给过她温暖的“家”;门外,是通往永昌侯府、吉凶未卜的未知前路。
花轿沿着铺了红毡的街道缓缓前行,两侧是拥挤的、看热闹的百姓,
议论声、赞叹声不绝于耳。芯瑶低着头,紧紧跟在队伍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又像是踏在荆棘丛中。不知走了多久,侯府到了。又是一番繁琐而热闹的迎亲、拜堂礼仪。
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陪嫁,像一粒尘埃,
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这富贵逼人的侯府一角。她被安置在世子妃院落旁边的一处小小偏房里。
房间窄小,陈设简单,与孔玉婉那宽敞华丽、熏香袅袅的正房相比,如同云泥。夜幕,
在喧嚣褪去后,终于降临。侯府各处悬挂的红灯笼次第亮起,将那一片片喜庆的红,
染上了几分幽深静谧的意味。前院隐隐还有宾客的谈笑声传来,但新房所在的院落附近,
却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丫鬟仆妇们轻手轻脚走动的细微声响。
芯瑶独自坐在那间小偏房的床沿上,身上还是那件水绿色的丫鬟衣裙。屋子里没有点灯,
窗棂外透进来的朦胧红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简陋的轮廓。一片寂静里,
白日里所有的纷乱、屈辱、惶恐,此刻才慢吞吞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压上心头。她抱住膝盖,
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未来该怎么办?
那个只在马上见过一模糊影子的世子慕青,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嫡姐……又会如何对待她这个被硬塞过来的、“拴心”的工具?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盘旋,
没有答案。只有无边的黑暗,和黑暗中那令人窒息的未知,将她紧紧包裹。这一夜,
永昌侯府的红烛高烧,喜庆正浓。而她的命运,就在这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红与暗里,
被彻底抛向了一个不可预测的方向。夜色渐深,侯府的红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将廊下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前院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些模糊的余韵,
丝丝缕缕地飘进这深深庭院。孔芯瑶依旧维持着环抱双膝的姿势,坐在冰凉的床沿上,
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偏房里没有地龙,初秋的夜寒顺着门窗的缝隙丝丝渗透进来,
激得她***在外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那身水绿色的丫鬟衣裙,此刻非但不能御寒,
反而像一层冰冷的苔藓,紧紧贴附着她,不断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与处境。
“拴住世子的心……”王氏那尖利的声音,夹杂着孔玉婉轻蔑的眼神,
又一次在她脑海里尖锐地回响起来。她猛地闭上眼,
指甲无意识地抠紧了身下粗糙的床单布料。屈辱像藤蔓,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算什么?
一个物件?一个用来替嫡姐固宠、必要时甚至要献上自己的、活生生的工具?就在这时,
外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交谈,由远及近,
似乎是朝着正房的方向去了。芯瑶的心骤然一紧,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是世子……来了吗?
果然,不过片刻,她便听到了正房方向传来的、清晰的开门声,
以及丫鬟们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紧张的请安声:“世子爷。
”一个低沉的、带着些许酒意的男声“嗯”了一下,算是回应。那声音并不高亢,
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隔着墙壁和夜色,清晰地敲在芯瑶的耳膜上。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砰砰砰,撞得胸口生疼。紧接着,
是正房门被合上的轻微响动。一切,似乎又重归寂静。可这寂静,
却比之前的死寂更令人难安。它意味着那间红烛高烧的婚房里,
正在发生着她不敢细想、却又被嫡母明确“指派”了任务的事情。她只觉得脸颊一阵阵发烫,
羞耻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不知又过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开始发麻酸痛。夜风似乎更凉了,透过窗纸,
带来远处几声模糊的更梆子响。忽然,正房那边传来一些细微的动静。
像是瓷器轻轻磕碰的声响,
又夹杂着几句听不真切的、似乎带着不悦的女子声音——是孔玉婉。芯瑶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怎么了?是出了什么岔子吗?没等她细想,正房的门竟“吱呀”一声,又被打开了。
方才那个低沉的男声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未加掩饰的冷意:“既然世子妃身子不适,
那便好生歇着吧。”话音落下,便是毫不留恋的、沉稳的脚步声,踏在回廊的石板上,
渐行渐远。他……走了?在新婚之夜,离开了正妃的房间?芯瑶愕然地抬起头,
望向那扇隔绝了她与外面世界的房门,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神。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也让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莫名地松弛了一瞬,
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所取代。这一夜,对于许多人而言,注定漫长。接下来的几日,
永昌侯府表面依旧维持着新婚的喜庆与平静。
世子妃孔玉婉按规矩拜见了侯爷夫人永昌侯早年逝去,如今是侯夫人主持中馈,
接受了府中姬妾、管事们的叩拜。她举止得体,言笑晏晏,
将高门贵女的派头拿捏得恰到好处。而芯瑶,作为陪嫁,身份尴尬。她既非寻常丫鬟,
需做粗重活计,也非正经主子,无人前来拜见。大多数时候,她都待在自己那间小偏房里,
或者只在世子妃院落附近的小花园中透透气,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偶尔,
她会在清晨或傍晚,远远瞥见世子的身影。他或是去给侯夫人请安,或是外出归府。
他总是穿着挺括的深色常服,身形挺拔,步履从容。侧脸的线条利落分明,隔着距离,
也能感受到那股属于上位者的、不容忽视的气度。他从未看向她这个方向,
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芯瑶也尽量避免与他对上。每次看到那道身影,
她都会立刻垂下眼,加快脚步避开,心口却像揣了只兔子,跳得慌乱。这日午后,
芯瑶正在小花园的角落,对着一株将谢未谢的木槿花发呆。这几日,孔玉婉虽未明着为难她,
但那眼神里的冷意,以及吩咐做事时那种带着疏离的、近乎使唤丫鬟的语气,
都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所谓的“妹妹”,在嫡姐眼中,
与这府里的奴婢并无本质区别,甚至可能更为低贱——因为她带着那样不光彩的使命。
“芯瑶姑娘?”一个略显严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芯瑶吓了一跳,连忙转身,
见是孔玉婉从孔家带来的、最为倚重的陪房妈妈,姓钱。钱妈妈脸上没什么表情,
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上下扫了她一眼。“大小姐让你过去一趟。”芯瑶心头一紧,
不敢怠慢,低声应了句“是”,便跟着钱妈妈往正房走去。正房里熏香袅袅,摆设精致华贵。
孔玉婉正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两个小丫鬟跪在一旁轻轻为她捶腿。
她今日穿了一身杏子黄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发髻上的红宝石头面熠熠生辉,
衬得她容颜愈发娇艳。只是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郁色。见到芯瑶进来,
她挥退了捶腿的丫鬟,目光落在芯瑶身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了侯府几日,可还习惯?”“回大小姐,一切都好。
”芯瑶垂着眼睫,恭敬地回答。孔玉婉轻轻“哼”了一声,
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一只莹润的翡翠镯子:“母亲让你跟我过来,
是让你来享福的不成?”芯瑶心头一沉,抿紧了唇,没有接话。“世子爷公务繁忙,
平日里也难得在后院走动。”孔玉婉的话锋缓缓转向,带着一种刻意的引导,
“我们做女子的,理应主动些,替夫君分忧,多多关怀才是。你说是吗?
”芯瑶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起来。她听懂了孔玉婉的暗示。“我瞧着你整日也无事,
不如……”孔玉婉拖长了语调,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芯瑶低垂的脸,“我这儿炖了盏血燕,
最是滋补。晚些时候,你替我送去书房给世子爷吧。就说……是我的一点心意。”终于来了。
芯瑶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脊椎骨窜上来。送去书房?以什么名义?一个陪嫁丫鬟,
代替正妃去给世子送滋补的汤品?这其中的暧昧与暗示,几乎不言而喻。这是孔玉婉的试探,
也是逼迫。她要她,去履行那个“拴住世子心”的职责。“大小姐,这……于礼不合吧?
”芯瑶抬起眼,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世子爷的书房,
岂是奴婢能随意进出的?”孔玉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射出冷光:“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了?还是你忘了母亲交代的话?让你去,
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嫡女惯有的威严与压迫感,不容置疑。
钱妈妈在一旁也冷着脸帮腔:“芯瑶姑娘,大小姐这是给你体面,让你在世子爷面前露个脸。
你可别不识抬举。”芯瑶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在孔家,
她是无足轻重的庶女;在这里,她是依附嫡姐生存的陪嫁。她的意愿,从来都不重要。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低下头,
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奴婢遵命。”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
芯瑶端着那个沉甸甸的、放着白瓷炖盅的朱漆托盘,一步一步,朝着世子的书房走去。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托盘边缘被她攥得死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书房位于侯府外院与前院交界处,是一处独立的、环境清幽的院落。有小厮守在院门口,
见到她,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进去通传了。不过片刻,小厮出来,
侧身让开:“世子爷让你进去。”芯瑶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低着头,
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书房内灯火通明,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清冽的、说不出的香料气息。布置得简洁而雅致,
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置于窗前,
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些公文卷宗。慕青就坐在书案后,并未看书,而是抬眸,
目光平静地落在了走进来的芯瑶身上。这是芯瑶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
清晰地看到这位永昌侯世子。他穿着一身墨蓝色的暗纹直裰,并未束冠,
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着发髻。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条,鼻梁高挺,唇形薄而分明。
他的眼神很沉静,像不见底的深潭,里面没有新婚的喜悦,也没有被打扰的不耐,
只是那样淡淡地看着她,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洞察一切的压力。芯瑶的心跳骤然失序,
慌忙低下头,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空处,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声音低若蚊蚋:“世子爷安。这是……这是世子妃让奴婢送来的血燕,请您趁热用。
”她说完,便想立刻退下,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等等。”慕青忽然开口,声音不高,
却成功地让她钉在了原地。他的目光掠过那盅血燕,并未停留,反而重新回到了芯瑶身上,
从上到下,缓缓扫过。那目光并不带狎昵,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剥开她卑微恭敬的外表,
看到她内里的惊惶与不堪。“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语气平淡无波。芯瑶指尖一颤,
头垂得更低:“回世子爷,奴婢……孔芯瑶。
”“孔芯瑶……”慕青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着什么。片刻后,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浅,几乎听不见,却让芯瑶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芯瑶浑身僵硬,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死死咬着牙,
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抬起了头,但对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时,
视线便不由自主地想要闪躲。慕青看着她。看着她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那双明明蕴藏着惊惧、却依旧清澈得像山涧溪水般的眼睛。
她身上那件水绿色的衣裙,在书房明亮的灯火下,更显得陈旧单薄,
与她那张我见犹怜的脸庞奇异地糅合在一起。他看了她许久,久到芯瑶几乎要支撑不住,
双腿发软。然后,他移开了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的公文,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东西放下,你可以回去了。
替我……多谢世子妃的‘好意’。”最后两个字,他咬得略微有些重。芯瑶如蒙大赦,
几乎是踉跄着行了个礼,逃也似的退出了书房。直到走出那个院落,被晚风一吹,
她才惊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她不知道世子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究竟看出了什么。是看出了她的惶恐?她的不甘?还是看出了她背后,
那位世子妃迫不及待的、拙劣的算计?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情,
似乎已经不一样了。而书房内,慕青瞥了一眼那盅早已凉透的血燕,
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他拿起手边的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
眼神却幽深了几分。“孔芯瑶……”他再次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看来他这位新婚夫人,以及她背后的孔家,
还真是……迫不及待啊。自那日书房送燕窝后,芯瑶的日子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死水,
表面短暂涟漪后重归沉寂,水下却暗流涌动。孔玉婉待她,
愈发像是使唤一个真正的、且不甚得力的丫鬟。晨昏定省,伺候梳洗,布菜斟茶,
但凡能在人前显摆她世子妃权威、又能磋磨芯瑶的琐事,一样不落。芯瑶默默承受着,
低眉顺眼,将所有情绪都敛在那双愈发沉静的眸子里。她像一株被压在巨石下的草,艰难,
却顽强地寻找着缝隙里的生机。她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世子可能出现的时间和路径。
花园里那条他偶尔会经过的碎石小径,她再不去了;清晨请安的时辰,
她也总是磨蹭到最后一刻,或寻个由头晚到片刻。
她本能地畏惧着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畏惧着与他任何形式的接触,
那会让她想起自己那尴尬而屈辱的使命。然而,侯府就这般大,有些人,终究是避不开的。
这日午后,芯瑶被孔玉婉打发去库房取一批新到的锦缎,供她挑选裁衣。
抱着几匹沉甸甸、光华流转的料子从库房出来,穿过连接前后院的一道月亮门时,不期然,
与正要出门的慕青撞了个正着。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玄色暗云纹劲装,
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腰间束着同色腰带,更显身姿挺拔。许是要去校场或外出办事,
眉宇间带着一丝寻常罕见的锐气。芯瑶心头猛跳,几乎是本能地就要侧身退到路边,垂下头,
恨不得将整个人都缩进怀里抱着的锦缎后面。“站住。”低沉的声音响起,不高,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芯瑶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怀里的锦缎抱得更紧,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慕青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掠过她低垂的、露出纤细脆弱后颈的脑袋,
掠过她怀中那些与她身上旧衣格格不入的、流光溢彩的锦缎,最后,
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眼睫上。“抬头。”他又说了这两个字,和那日在书房里一样。
芯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变得困难。她死死咬着唇内侧的软肉,
尝到那点熟悉的血腥气,才强迫自己,一点点抬起沉重的头颅。阳光有些刺眼,
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才能看清逆光而立的他。他的面容在光晕里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
依旧沉静深邃,正清晰地映出她此刻仓惶无措的影子。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目光不再是书房里纯粹的审视,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像是打量,又像是……确认。
“你很怕我?”半晌,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芯瑶喉咙发紧,想说“没有”,